“托梁换柱?纣王转世?”
始皇帝挑了挑眉毛看向蒙毅。
“殿下和李相同行廊道之时,廊柱崩塌,殿下托梁而起,差人换柱,这消息传了出去,再加上前不久殿下颁布释奴令,有狂儒称之为纣王恶政,托梁换柱一出……陛下不在咸阳,因此咸阳舆论甚嚣……也可能是因为殿下开放学室,诸子百家汇聚于咸阳的原因吧。”蒙毅笑了一下之后开口向始皇帝解释。
“帝辛遑如泗儿?”始皇帝嗤笑了一声。
从政策上来看,始皇帝还是比较欣赏这位亡国之君的。
政策都挺大气,眼光也很长远,想的很美好,可惜能力不太行……
所谓成王败寇罢了……正如赤脯含玉的周天子……其实从品行和能力上也没啥大错,就是单纯的积重难返。
但再怎么说,也不至于闹出来纣王转世的妖言。
不是觉得不吉利,纣王只不过区区一个王罢了,自家孙儿日后是要当皇帝的,王算什么?
况且自家孙儿比帝辛强多了好吧,这可是个祥瑞。
真要让二人换一换,姬周能不能赢都两说。
“这帮狂生胆子倒是大的很……”始皇帝嗤笑了一声。
“他们胆子向来都很大,先前种种妖论,虽然有别有用心之人于背后推波助澜,但倘若没有这群狂士,也不会天下喧嚣。”顿弱脸色冰冷的附和着。
黑冰台的领导者,始皇帝的黑手套。
顿弱对于这种事情经历的最多。
背后谋划之人固然可恨,但是这群跟风喧嚣的蠢货在顿弱眼里更加该死。
幕后黑手起码有利益可图,有行事的动机和目的。
这群狂士,纯粹就是没脑子爱跟风……听风就是雨,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要不要给他们一些教训?”顿弱小声开口问道。
“朕答应过泗儿,不会禁绝言路,况且泗儿不是组建了执金吾?不需要黑冰台插手干涉……”始皇帝笑着摆了摆手。
“今时不同往日,说两句罢了……时局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要有所不同,倘使不能与时俱进,日后便只有执金吾而没有黑冰台了。”始皇帝看了一眼顿弱夹杂着深意开口说道。
以前要舆论管制是为什么?
因为天下太乱了……大秦必须进行高压管理,除非始皇帝愿意取消赋税,废掉秦律,与民生息。
那个时期,这群知识分子很轻易就能够拉拢到底层黔首,知识分子没有上升渠道,黔首活着也颇为勉强,当然要舆论管控。
至于现在?
一个正常的黔首家庭,每年产出来的粮食交完赋税都多的根本吃不完,大秦成功进入了第一次粮食爆发时期。
再加上这个时间段也不是什么小冰河时期,气候颇为怡人的原因,粮食爆发式产出,以至于大秦同时进行了多个大工程以及南北同时开发,粮价依旧再不可避免的逐步下滑。
产出过剩粮价就是会降低……
目前,秦国的粮价已经低至八钱一石,如果官府不加干涉,还有降价的空间,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白了,黔首生活红红火火,你说破天对他们而言也就增加了一份谈资,指望他们因此而对大秦产生什么怨恨?拉倒吧……
没读过书是真的,但基本的趋利避害黔首们还是懂的。
能活得下去,还能过得好,最多也就当个乐子。
这个时间段压根没必要舆论管控……除了一些大逆不道之言,以及幕后有推手存在的舆论,没必要禁止。
反正都是一帮要被扫进垃圾堆的东西,随他们怎么说好了,多说几句,反而更容易看清楚他们的成色。
“泗儿要给百家立规矩,他们说话了才好,正好提前让他看看都是什么货色……”始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顿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向宫外。
“朕觉得泗儿说的很对,诸子百家,不论如何,其中到底都是有一批可用之人的,只不过其中驳杂太多,为国家计较,一刀全砍掉未免浪费,泗儿的想法很不错,画出来一条路给他们走,以免他们误入歧途,至于走的快慢,就全凭本事了。”始皇帝幽幽开口。
因为托梁换柱的原因,舆论确实更加厉害了……
当然,赵泗的名声摆在那里。
而且并不是所有儒生都是腐儒狂士……
实际上随着时代的变革,诸子百家都在不停进化,尤其是在这个学术争斗剧烈的时代,百家的思想底线都颇为灵活……
不赞同赵泗的是守旧派……这批人尊崇古经,尚春秋,如果从地域角度上来看,这群人则以鲁儒为主。
但儒生之中赞同赵泗的也不在少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不念好的。
降徭降税,开放学室,高产种子,而且解放奴隶,加强人权,事实上新时代的儒生还是比较支持的。
他们之间大概类似于旧吏和新吏的关系,旧儒腐朽,新儒激进,思想灵活,彼此之间不说亲如一家也可以说是形同水火了。
只不过得益于法家一家独大,思想理念不同的儒家各分支之间的斗争主要停留在学术争端,面对法家的压力,彼此之间还是勉强能够守望相助的。
舆论甚嚣之下,支持派和反对派各执一词。
其他学派目前是支持派压着反对派打,毕竟其他学派对礼法的敬畏不是很大,儒家这边是反对派大过支持派。
礼法是儒家的核心思想,旧儒学的最高支撑就是礼之一字。
儒家奠基孔夫子多次公开批评礼乐崩坏,认为不用人殉是礼法的崩坏,有先贤以及核心宗旨的加成,外加上鲁地一代的儒生影响力很大,因此针对释奴批评声很多。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期所谓的亚圣孟子,以及荀子,在儒家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孟子地位还很低,至于荀子,儒家很多人甚至压根都不认。
孟子崇尚王道,地位崛起,被尊为亚圣,那都是大一统成为天下共识以后的事情了。
只不过现在的舆论都集中在狂士互嘴,不知名小角色乱跳,各家学派的大佬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
小人物乱说话抓了也没意义,大人物乱说话引发舆论扩大是真有可能出问题。
虽然赵泗表示过不会因言而定罪,但是大秦的律法可是有因言获罪的。
不过儒家这边的舆论总体局面,伴随着第一个学术大佬公开下场以后,得到了逆转。
因为开放学室这种正规的晋升途径以后,儒家各派大佬都开始赶往咸阳,想要获得一席之地。
齐国大儒浮丘伯正是其中之一……
带着申培公、白生、穆生等一众弟子匆匆赶到咸阳的大儒浮丘伯也就休息了那么一晚上。
翌日,就公开表示支持释奴令,并且对于守旧盲目遵循旧时礼法的鲁儒群体展开了强烈批评。
浮丘伯名声很大,最起码在齐国一代名声很大,而且是学术大佬,尚《诗》,教出来的弟子也都很顶,历史上是旧儒学到新儒学转变的代表性人物。
其学术地位非常高,儒学造诣也非常之深,虽然思想不如荀子那么激进,但是也颇为灵活,至于辨经的战斗力就更不用提。
辨经不行,拿什么当一方大佬?
现阶段都是小鱼小虾蹦跶,只是人数太多舆论才显得比较激烈。
浮丘伯这位大家一一场压迫力直接拉满,细数赵泗德行以及功绩,重点批评了拿纣王和赵泗类比的言论,同时提及时代发展思想不应完全循旧的观点,并且引经据典提出了种种论证为赵泗正名。
一方大佬下场,一时间,反对者哑口无言……
“这倒是个人物……难得一大把年纪思想还这么灵活,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儒家里面孤最欣赏荀子,其次就是孟子……至于你的老师嘛……”赵泗一脸笑容的看着叔孙通。
“老师毕竟年纪大了……”叔孙通讪笑了两声。
他的老师是孔鲋,实事求是的说,孔鲋一直都看不太上叔孙通。
因为叔孙通的思想底线实在是太灵活了一些。
叔孙通知道,老师正在赶往咸阳的路上,他更清楚老师思想有多么循规蹈矩。
眼下浮丘伯已经下场,老师是孔子嫡传,又是鲁儒表率,估计两位大概率会对上。
而很显然,太孙殿下是不会喜欢脑子不懂得变通的人的。
“放心,孤不会介意,没有竞争哪来的进步?照孤来说,鲁儒就是太安逸了一些,你的老师也是……”赵泗笑了一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刘邦最看不上的儒生就是鲁地一代的儒生。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人菜话多还自觉高人一等,守着几本孤本口口相传,珍藏学术,门户之见……能活下去真是沾了孔夫子的光。
“不过孤虽然不会针对你的老师,但是多少也会丢些面子,怎么样,要不要提前去岭南上任?也省的看这场闹剧?”赵泗笑着问道。
“总归还是应该向师父辞行的。”叔孙通叹了一口气。
“你这性子,拜师孔鲋倒是可惜了,孔鲋能教出来你也是奇怪。”赵泗笑了一下。
“我家世并不显赫,能得良师教导,已经是泼天幸事了。”叔孙通开口答道。
嗯……这倒是实话。
诸子百家听起来倒是文化璀璨,但这只是少数人的璀璨罢了。
实际上门户之见远比后世要严重的多,学知识的难度和学武功的难度差不多。
真正的家传之学都是口口相传概不外借……
诸如《左传》等等皆是如此,外人能知道的也只是片角麟羽,就这,还是建立在法家势大,诸子百家要死要活的局面之下。
所以说玄幻小说里面一本秘籍打生打死其实也是有原型的……
给别人抄录一本不是啥难事,但是你把人家族灭,人家宁肯失传也不愿意给。
“所以说守旧是一种陋习,不是孤横加干涉,法家恐怕就一家独大了,届时难不成还要抱着家学族灭不成?”赵泗嗤笑了一下。
“殿下还真说对了……”叔孙通无奈的苦笑了一下。
“孔子当初正是因为有教无类儒学才得以发扬光大,现在还能够继承这个优良习惯的人却并不多了,浮丘伯倒是勉强算一个……”赵泗叹了一口气。
“不过诸子百家现在正向咸阳汇聚……”赵泗的手指在案几之上叩动。
“其实失传了也没什么妨碍,学术这东西,会失传的,说明其本来就过时了。”赵泗笑了一下。
学术思想这种东西,失传不失传影响真的很大么?
说实话,赵泗认为不是很大……
喜欢口口相传,那就带进坟里去罢。
文学这种东西重在思想而不在于书籍,人在文学就永远不缺生存的土壤。
群体越广泛思想只会越灿烂……
当然,思想的璀璨事实上和大部分底层牛马没什么关系。
真正在释奴令上受益的群体跟这群人没有任何关系。
黑白可以颠倒,但人心难以更易。
隶臣妾……官奴隶的官方称呼。
其中大部分都是戴罪之人,但在秦朝,戴罪之人并不意味着身上背着原罪。
实际上站在现代人的角度上来看,不客气的说,隶臣妾群体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大大的良民。
是的,犯罪的良民……
秦朝的律法太过于苛杂了,连坐之法颇为广泛。
战场上上官死全队都有罪,斩获不够也有罪……日常生活中牛养不好有罪,粮食产量不够也有罪,赋税交不上更是有罪。
固然有很多罪责可以通过罚款和降爵来解决,但是牛马哪来的钱交罚款,哪来的爵位来抵消罪责?
交不上罚款就会被贬为奴隶……奴隶生的儿子也是奴隶……
军功爵固然帮助大秦一统天下,但事实上却是底层百姓几百年的哀嚎。
或者说军功爵的本质就是破坏自耕农这种原始单位把他们转换为帝国的螺丝钉。
作为秦国的主体资源之一,私奴暂且不提,官奴其实有一定的人身保护,而且也不至于任打任杀。
开玩笑,想让炮灰卖命不得让他们看得到希望?朝不保夕很容易让人产生死了就死了的惰性,所以再非战争期间,他们都人身安全通常是能够得到保证的。
甚至于秦国还立法保护隶臣妾的婚姻事实,家庭成员的某一个人在有婚配的情况下被贬为奴隶,官方也会保护他们的婚姻,而且也鼓励家庭成员通过功劳赎取奴隶为平民。
就指望这个让牛马们卖命呢……客观来说,商君真是把人性研究的透透的。
当然,牛马们大概是不会感谢商君的。
至于颁布释奴令的赵泗,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可想而知。
哪怕事实上赵泗的出发点也没那么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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