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掖庭宫

  咸池殿,许合子般的歌声响起。

  “九达长安道,三阳别馆春。还将听朝暇,回作豫游晨。”

  此诗为圣人所作,群臣纷纷叫好,不少人开始思忖如何作应制诗,与圣人唱和。

  杨国忠反正不会作诗,乐得自在,端着酒杯,目光盯着李林甫,觉得右相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

  “薛白不在了?”张垍过来,随口问道。

  杨国忠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想必是姚思艺请去了,前几日薛白想找他麻烦,他还请我当过说客。”

  “此事谁授意的?”

  “谁授意?薛白岂是听人吩咐做事的?”

  “我只是奇怪,若说进食一事太过奢靡,薛白更该找你麻烦,而不是把矛头指向宫中内侍。”

  杨国忠听了,心里暗骂张垍,不爽道:“我如何知晓?驸马自去打听罢了。不是你,不是我,还能是右相想对付姚思艺不成。”

  两人一直不太合得来,张垍今日却愿意放下身段与杨国忠多聊几句,他看向端坐在那闭目养神的李林甫,问道:“你近来拜谒过右相吗?”

  此时,台上许合子已唱到最后一句。

  “曲终酣兴晚,须有醉归人。”

  “好!”

  殿中群臣纷纷喝彩,但御宴却还没结束,只是刚热场,且圣人说了,大家得喝醉才行。

  杨国忠举杯饮了,方才答道:“没有,有一阵子没与右相奏事了。”

  张垍感慨道:“右相不饮酒啊。”

  杨国忠再次看向李林甫,只见他还保持着那闭目养神的样子,竟是不为圣人写的诗而饮一杯。

  “听闻,右相得了风癔,很快便要致仕了。”

  “驸马还不死心?”

  “伱既知我是驸马,该知我很难拜相。”张垍微微叹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但你不同。”

  杨国忠一愣,再看李林甫,不由眯起了眼,试图从那张老脸中看出自己有没有拜相的机会。

  “风癔?”

  “风疾,一旦饮了酒,只怕骤然起病。”

  “去敬一杯?”

  杨国忠问了一句,张垍脸上便浮起了会心的笑容。

  两人当即走向李林甫,以圣人的诗句劝酒。

  “须有醉归人,我敬右相一杯。”

  李林甫这才睁开眼,目含精光地看向张垍,却是没说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他对面的李亨见此情形,招了招手,让身后的李辅国俯身过来,道:“我也该敬右相,端最烈的酒来。”

  殿中,李岫眼看众人围攻他阿爷,连忙使了个眼色。

  很快,有官员匆匆上前,禀道:“右相,今夜尚书省还有要务需处置。”

  “不妨。”李林甫道:“饮这几杯酒,还醉不倒我。”

  “还请右相以国事为重。”

  李林甫不悦,淡淡道:“这是御宴,你还能赶我走不成?至少待圣人尽兴,我再向圣人告退。”

  “喏。”

  这却是打算等圣人登台唱了戏,他便要提前走了。

  张垍、杨国忠对视一眼,皆拿李林甫没办法,毕竟眼下看来,李林甫并不像传闻所言那般病重了。

  ……

  此时,大殿的另一边,有一个小宦官趋步赶到吴怀实身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爷,儿子逮了个擅离职守的宫娥,她自称是范美人身边的,不知如何处置?”

  “范美人?”

  吴怀实不敢得罪范女,正要吩咐将那宫娥放了,开口时却想到一事,转头向殿内一扫,果然没找到薛白。

  “人在哪,我亲自去问问。”

  “就在望云亭后面。”

  吴怀实遂亲自往那边过去,他才到,便见被拘在那的宫娥吓得身子一颤,惊慌不已。

  他最会察颜观色,一瞬间便知道这宫娥必是犯了大错。

  但当他走上前却没有威喝恫吓,而是细声细语道:“范美人说今日不舒服,连太池宴都来不了,你不好生陪着,跑到这张望什么?”

  “奴……奴婢……好奇?”

  吴怀实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偷往一边的树丛瞥,直接过去,探头一看,树林里藏着个包裹,他俯身拾起,打开看了一眼。

  是一套宦官的衣服。

  吴怀实眼珠转动了两下,思忖着,之后,把这包裹重新包好,走向那宫娥,指了指她,叱道:“偷吃东西?”

  “不……是,奴婢是给范美人拿的。”

  “你们先下去。”

  吴怀实屏退左右,将那包裹递在那宫娥手里,上前,低声道:“我知范美人想做什么,她如今飞上枝头了,想当面谢一谢往昔的恩人,是吗?”

  “吴将军,你……”

  那宫娥又惊又怕,不敢否认,完全不知如何时好。

  好在吴怀实与人为善,面容和蔼,叹道:“我不想得罪范美人,但她也太大胆了,若让人撞见,误会了范美人与薛郎秽乱宫闱,那可如何是好?”

  “没有,范美人只是想感谢薛郎一番,可他没有过来。”

  “还敢说没有,他分明已不在殿上。”

  “奴婢真不知道啊,吴将军,请你放过奴婢吧?”

  吴怀实踱了两步,无奈道:“想必他是迷路了,万一被拿到……你可知我与薛郎素来亲近,怎忍见他招如此祸事?”

  “那怎么办?”

  “你可信我?若信,我帮你与范美人一把。”

  那宫婢大喜过望,遂连连点头。

  吴怀实问道:“那你实话说,范美人如何打算?”

  “她在承香殿养病,想请薛郎过去一见。”

  “可有信物?”

  “有,当年范美人演红娘时,薛郎让她拿着这帕子,后来范美人绣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给我吧。”吴怀实伸手接过,吩咐道:“让范美人等着,我去寻薛郎来。但此次一遭,往后再无牵挂。”

  “多谢吴将军!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去吧。”

  吴怀实把那手帕收入袖中,想了想,招过一名养子,问道:“姚思艺在何处?”

  “儿子这就去找。”

  ~~

  姚思艺今日见薛白无非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哪怕被撞见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并未刻意瞒着旁人。

  他甚至还与吴怀实说过,请其当和事佬,当时吴怀实是婉拒了,称薛白不难相处。

  因此,当姚思艺在阙楼上远远看到吴怀实过来,不由眼珠转动,暗忖只怕没有好事。

  能在宫中混上职位的,谁不是人老成精?姚思艺当即匆匆下了阙楼,往咸池殿的方向赶去。

  “姚将军,慢些。”

  姚思艺听得呼唤,回过头来,讶道:“吴将军,如何此时过来了?”

  “你这是往哪去?”

  “宴上有一道菜肴出了问题,赶过去看看。”

  “你们先退下。”吴怀实屏退旁人,低声道:“可与薛白谈过了?”

  “有些难,但该能谈妥,我先晾晾他。”

  吴怀实道:“我今日却是撞见一桩事,怕你被他连累了,你也知道,他与范美人有些旧情。”

  姚思艺心念一动。

  他被薛白欺负,反过来却要助薛白迁官,这无非因为薛白是贵妃义弟,不好对付。但倘若有机会除掉薛白,自是比忍气吞声要畅快得多。

  “吴将军可不敢乱说。”

  吴怀实遂将袖子里的帕子递过去,低声道:“范美人在承香殿等他,你也知我与他素有交情,今日便帮他一把。”

  “好。”姚思艺接过帕子,道:“此事当可行?”

  “可行。”吴怀实道:“你若送他过去了,派人与我说声,我来办,有几个知情者还得封口。”

  “懂的。”

  “他人呢?”吴怀实又问了一句。

  姚思艺原本不想把薛白的下落告诉他,此时则犹豫起来。

  “怎么?他已出宫了?”吴怀实道,“那此事便罢了,你当我没说过。”

  “倒也不是。”姚思艺考虑了片刻,做好决择,道:“方才又被他威胁了,让他随着和政郡主去了掖庭宫。”

  “什么?”

  “和政郡主早些年便央我放她去见韦氏,我不愿得罪她。”姚思艺道:“今日又被薛白撞见此事,不知为何,他非要跟过去。”

  “你也不怕栽在他手上。”吴怀实道:“他为何跟过去?万一他与和政郡主私通了,你担得起吗?”

  姚思艺苦笑,道:“两人要一起到掖庭那等荒凉之处,本就是为了私通,我若拦着,得罪得起吗?眼下我也后悔,若早些拿到这帕子,自是不会被他拿捏着。”

  “有何好后悔的?你还是只需要派人把薛白领到承香殿。”

  “可他若是将我供出来……”

  “到时你先实话实说了,他以进食之事威胁你,先逼你放他与和政郡主入掖庭,你忠于圣人,先去告状。但没想到,他还逼你手下宦官领他去承香殿,那时你已在咸池殿,不知此事。”

  “这般一来,我还是有罪责。”

  吴怀实道:“自己想想,圣人在意你在水陆珍馐上贪墨了多少?没了薛白,谁还咬着你不放?”

  “那便依吴将军。”姚思艺赔笑道:“那吴将军务必在圣人面前帮我美言。”

  “放心。”

  吴怀实说罢,自先回了咸池殿。

  姚思艺则招过一名心腹,低声叮嘱道:“一会薛白出来,你领他到承香殿。”

  “阿爷放心,儿子晓得。”

  “只说绕回咸池殿,莫让他知道是去哪。”

  “喏。”

  吩咐完,姚思艺回到阙楼,拿起薛白留下的官袍,把手帕放进了袖袋当中。

  ~~

  掖庭宫。

  李月菟快步走着,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一身宦官打扮的薛白。

  待到无人处,她不由停下脚步,问道:“你是故意的?”

  “是。”

  “为何要跟着我?”李月菟道:“你是想拿我的错处,陷害我阿爷吗?”

  “懒得这么做。”薛白道:“陷害你阿爷简单,除掉他却难。”

  “那是为何?”

  薛白不答。

  李月菟想了想,低声问道:“你喜欢我?”

  她倒与李腾空是全然不同的性情,说话间还上前一步,道:“因为我这身份,你喜欢我却不想娶我?可我想嫁你,却未必是喜欢你。”

  薛白斟酌着,沉吟道:“我与你不会有男女之情,也不能有。”

  “为何?”

  “因为我是有妇之夫。”

  说到颜嫣,李月菟不由道:“你是听三娘说的?我偶尔会来掖庭见我养母。”

  “是。”薛白终于肯回答她,道:“我想见见博平郡主,好确定圣人想安排谁嫁给安庆宗。”

  “为了这个,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若不能除掉安禄山,他早晚杀我。到时比现在危险得多。”

  “我觉得你在骗我。”李月菟道:“你有秘密瞒着我。”

  “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薛白道:“但你可以相信,我是大唐社稷的忠直之臣。”

  “才不信你。”

  李月菟这般说着,转身便走,却是带着薛白去往博平郡主所住的宫殿,此事毕竟也与她有关,她并不想嫁安庆宗。

  “但不知博平郡主若能出嫁,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向薛白问道。

  “那看她愿不愿意出宫。”

  “她若愿意,你帮她吗?那也是帮我。”李月菟道,“但得她愿意。”

  ……

  掖庭宫在官面上的说法是“宫人教艺之所也”,其实也就是妃嫔、宫女的居所。圣人妃嫔众多,除了少部分受宠妃嫔有单独的宫殿,大多数妃嫔与宫妇多居住在掖庭宫中。

  但这里也确实是幽禁后妃、公主,关押犯官女眷之地。比如高宗年间,萧淑妃的女儿,义阳、宣城两个公主便一直被幽禁在掖庭,年逾三十而不得嫁。

  博平郡主居住的宫殿,正是宣城公主当年所住。

  殿门紧闭,没有人守着门,李月菟四下看了一眼,推开门,只见庭中一片荒凉,无人打理的花木枯萎,石径边的蔓草疯长,宫殿上方的屋檐上落满了灰尘。

  一个老宫女正坐在廊下晒太阳、打瞌睡,听得动静,睁开眼,见是李月菟来,惊喜不已。

  “县主来了。”

  李月菟也不说自己已被封为郡主,问道:“葛娘,你家郡主在吗?”

  她这是一句废话,博平郡主不在这里还能去何处?

  “在的。”

  说话间,有人从殿中出来。

  薛白目光看去,却是大为惊讶……那是一名少女,年岁与他相当,面容也很漂亮,但卷头发、高鼻梁,分明是有些胡人血统。

  博平郡主不是李瑛的太子妃薛氏所生?那李倩也不是了?因此这一对双生子,一死,一幽禁?

  若如此,一切计划就全都落空了。

  “这是虫娘。”李月菟低声给薛白引见了一句,道:“她是我姑姑。”

  薛白方知那带着胡人血统的女子并非博平郡主,问道:“也是一位公主?”

  “不是,虫娘还未封公主。”

  “为何?”

  李月菟本不想说,但薛白既问了,只好道:“她阿娘是曹国进贡的胡旋女,虫娘生下来时……不足月。”

  薛白遂明白了,孩子生下来不足月,李隆基便怀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也许那胡旋女被进贡来之时“夹带私货”。

  前方,李虫娘已上前,向李月菟行了一礼,怯怯道:“我来看看郡主。”

  “我也想去看你。”李月菟上前,掏出一盒糕点来,道:“给你和你阿娘吃。”

  “谢县主。”

  李虫娘大为惊喜,卑微之态一点也不像天子之女,比寻常宫人都显得凄凉。毕竟,圣人有二十九个女儿,几乎不可能想起这个有可能不是他女儿的女儿。

  薛白微低着头,目光向殿内望去。

  原本坐在廊下的老宫女眯起眼,看到了他唇上今晨才刮过的胡渣,遂走上前来,伸手便往他胯下掏。

  李月菟连忙上前挡住,摇了摇头,低声道:“葛娘莫动他是来帮郡主的,”

  葛娘遂点点头,迎着他们入殿。

  殿内的陈设比薛白预料中多。

  琴台上摆着琴,边上放着琵琶,一张桌案上散落着骨牌,看样子只有两个人打,旁边还有张长桌,铺着的画卷只画到一半,因砚台上已没有了墨块,挂在墙上的画则颜色单调。

  看得出来,此处还是有供应各类物料的,只是难免有苛扣。

  一缕光从破旧的窗里透入殿中,博平郡主正坐在窗边看书,对面的小凳上则放着另一卷书,想必李虫娘也是来看书的。

  听得动静,她回过头来,显出一张苍白的脸。

  薛白第一眼便观察她与自己长得像不像,答案是不像的,她太单薄了,瘦瘦小小。

  柳叶眉,丹凤眼,嘴唇很小……暂时可留意到的细节有一个,她持卷时,小姆指是翘起来的。

  薛白遂也把小姆指翘起。

  他已向李琮打听过了,她名叫李伊娘。

  李月菟已上前,凑到李伊娘身边,低声说起来。

  “今日圣人赐宴太池,我借机来看看,你们若有什么缺的,与我说,我过些日子去求高翁给你们送过来……”

  “好,书和丹青,都没有了。”

  李伊娘平素不太开口,说话很不流利,声音也轻,看向薛白,问道:“他是谁?”

  李月菟先看了薛白一眼,以眼神问询他是否能表明身份,薛白想了想,点点头。

  “你喜欢的骨牌、诗词、故事,便是出自他,他便是薛白。”

  有一瞬间,李伊娘眼睛一亮,须臾又黯淡下来,也不看薛白,小声向李月菟问道:“那他是男儿吗?”

  “是吧。”

  “我还未见过男儿。”

  “他这次来,是有一个出掖庭的机会,想问问你。”

  李伊娘依旧没有惊喜,摇了摇头,道:“我出不了掖庭的。”

  “为何?”李月菟道:“这么多年,你至少告诉我原由。”

  李伊娘抿着嘴不语。

  见此情形,薛白上前一步,执礼道:“和政郡主,我可否与博平郡主单独谈谈?”

  “不可。”

  旁人未答,葛娘已先开口。

  李伊娘并不看人,兀自低着头,道:“让他与我单独谈谈。”

  “葛娘放心吧,我知道他要谈的是何事,不会害郡主的。”李月菟只当薛白是要谈安庆宗之事,有心留下但她还得去看韦氏,拉着李虫娘道:“虫娘,你随我去见母亲吧?”

  “好。”

  葛娘只好送了她们退到庭院外,远远看着,防止薛白欺负李伊娘。

  ……

  殿中,李伊娘感受到薛白一直在盯着她看,干脆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回去。

  “你说能帮我离开掖庭,但你知道我为何被关押在这里吗?”

  薛白道:“我现在还帮不了你,那是骗和政郡主,让她带我来看你的谎言。”

  “你为何要来看我?”

  “若要让你离开掖庭,只有等三庶人案翻案,我现在还做不到。但你若相信我,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我为何要信你?”李伊娘道,“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李伊娘有些茫然。

  薛白犹豫着,决定改变原有的计划。

  他原本只打算徐徐图之,今日只是来观察。

  但方才看到李伊娘这么多年一直不与人透露她被幽禁的原因,他判断她是个口风很严的人。

  现在冒充李倩,没有好处,只有危险,更容易取信于人,而只要李伊娘不说,那危险就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大。

  值得一博。

  于是,薛白走上前蹲下与她平视着,道:“我是你兄弟。”

  “兄弟?哪一个?”

  薛白伸出三根手指。

  “不。”李伊娘摇着头,整个人都在向后躲,喃喃道:“不可能,你骗我。”

  “为何不可能?”

  “我不会说,你别再试探我了,我不会说的。”

  薛白观察着她的反应,试探地问道:“你觉得我已经死了吗?亲眼见到了吗?”

  李伊娘大惊失色,眼神中浮起深深的恐惧。

  但她的反应却很镇定,伸出手,似乎想戳一戳薛白,看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一根手指缓缓往前伸,终于,触到了薛白的鼻尖。

  他没有躲,感到她的手非常冰,比颜嫣的手要冰得多。

  “我不知道。”李伊娘道:“你……是谁?”

  薛白目光坦然,态度诚恳,道:“我会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待你最好之人。”

  说罢,他背过身,掀开衣领。

  李伊娘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让他稍稍挪动到窗边的阳光下,向他的脖颈后方看去,见到了三处连在一起的烙印伤痕。

  “原本的疤痕已经烫掉了。”薛白道,“张九龄公不想让人知晓我的身世。”

  说罢,他等了一会,一直没等到李伊娘说话。

  但有一滴水珠落在他脖颈的疤痕上,微微有些温热。

  “我亲眼看到……看到你被打死了啊……”

  “眼见不一定为实。”薛白道:“我本已死了,但睁开眼,发现我还活着。”

  ~~

  咸池殿。

  李林甫饮了几杯酒之后,头痛欲裂,神志渐渐不清。

  他不记得自己发病时是什么样子,但听家人说过,此时便预感到自己要发病了。

  “薛白去了何处?”他招李岫问了一句。

  “想必是见了姚思艺。”

  “不管他。”李林甫低声道:“待这一折结束,我得告退了。”

  “孩儿这便安排。”

  李岫向戏台上看去,只见李隆基还在扮玉皇大帝。

  可见,不管是宰相还是圣人,心底最深处的盼望都是一样的,想长生,想成仙,所以一个自诩仙官、一个扮作玉帝。

  唱旁白的戏腔响彻大殿,这一折马上要落幕了。

  “帝临玉京,俯看人间,东海一片白云,列岳五点青山……”

  大殿另一边,吴怀实转头向外看去,眼看圣人都要唱好戏了,姚思艺竟还没安排好,不由皱起了眉。

  当年薛白到偃师上任之际,他让薛白帮忙带家书,实则是给了莫大的帮助,没想到一番好心,最后却被薛白摆了一道,倒让宫中宦官们以为他是好欺负的。

  今日只看薛白如何决择了,若真能管住裤腰带,吴怀实大不了就继续赔着笑脸。但只要敢进承香殿,那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正想着,姚思艺终于过来了。

  “安排好了?”吴怀实问道。

  “已经往那边带了。”

  “好。”

  吴怀实遂使了一个眼色,当即便有小宦官领了命前去安排。

  很快,有宫婢慌慌张张地赶来,向高力士低声禀道:“高将军,奴婢好像撞见,有外臣到承香殿行窃。”

  高力士闻言,不动声色,只一个眼神,便安排了一队内侍前去查看。

  安排过此事,圣人也唱好了一出戏,他连忙过去服侍。

  ……

  此时,李林甫正在李隆基面前行礼。

  “圣人今日这一场戏,冠绝古今啊。”

  “哈哈,久未听十郎歌喉了,今日尽兴,当再奏一曲才是。”

  “老臣亦盼着再与圣人谈论音律,只是庶务还未处置,不敢耽误了……”

  “右相且慢。”

  高力士上前,先是与李隆基耳语了一句,之后道:“右相只怕不该此时便离开。”

  李隆基兴致正高,最不愿有人扫兴,听闻宫中竟能出了贼,遂有意交由高力士与李林甫合办,遂道:“十郎且不急着走,听高将军说发生了何事吧。”

  “老臣遵旨。”

  李林甫无奈,只好应下。

  安排过此事,李隆基走向御榻,举杯道:“春日宫宴,良辰美景,朕既赋了诗,唱了曲。该轮到众卿赋诗了,凡佳作,必赏!”

  此言一出,气氛愈发热烈。

  吴怀实感受着这气氛,心想,御宴赋诗,自是少不得薛郎的。

  可惜,薛郎还未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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