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一脸卑躬屈膝的窦场长,见到场丁之后突然好像长了骨头,他皱着眉不耐烦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这时候来说?”
徐岱闻言呵呵一笑,头歪向另一边,似在看远处的风景。
那个场丁为难道:“是场长说了,抓住丁二小那贱胚子,一定要送到您面前听凭发落来着!”
当窦场长听到【丁二小】的名字是瞬间眼睛一亮:“什么?你说抓到丁二小了?”
那场丁兴奋道:“没错,这个贱胚子偷偷潜回家看他那瞎子老娘和妹妹,正好被我们的人看到堵在家里,他打伤了我们五六个人才抓住他!”
窦场长闻言连连点头:“好,好好!去,把他先压进水牢,等我这边事了再去查问!”
那场丁点头哈腰应了,又朝徐岱揖了几揖这才倒退着走了。
等那帮人压着那丁二小离开后,窦场长又被抽走了骨头,陪笑道:“长岳公见谅,这盐场里,事情太多,扰了您的清净!”
都说天下有三苦,烧灶、打铁、磨豆腐。
徐岱自然知道灶丁逃亡者甚重,这种事在盐场早已见怪不怪,所以他也没把这当回事儿,只是笑了笑便在窦场长的陪同下朝窦家走去。
进了盐场后,徐岱很少看见有砖瓦的屋舍,但到了窦家,着实让他吃了一惊,窦家是个五进的院落,虽然谈不上雕梁画栋,但进去后还是别有洞天。
一丛丛花草,一垒垒假山,游廊穿梭其间,石雕的窗框和门洞,用后世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是低调奢华。
徐岱想想也是,窦家在栟茶已经经营了四代人了,发迹的甚至比徐家还早,徐家说出去确实家大业大,但真要论扎根乡里、聚敛财物,徐家说不定还赶不上窦家。
酒席安排在前院,徐岱被请进堂内,热毛巾奉上,他先擦了把脸,接着就是一群窦家的后辈前来参见。
徐岱一一应付过后,窦家的下人奉上茶水,他呷了两口后放下茶盏,对堂内众人道:“这些都是栟茶的……?”
窦场长连忙介绍道:“这是某某灶头,手下有多少多少灶丁!这是某某保长,控制着灶户多少多少户。”
徐岱出发前对两淮盐业也做了些了解,知道盐场控制灶丁的手段。
灶丁一般是国朝初年,将战败的地方势力家庭划为灶籍,让其家世世代代为盐场制盐。
后来因为灶丁逃亡甚多,朝廷又让各盐场自信招募周边贫户和流亡之民。
至正十八年时,朝廷曾经统计过各盐场的灶丁人数。
其中两淮盐场共有灶丁六点六万余人,后经过加编,灶丁烟户总数增加到60万。
也就是两淮光是从事制盐的家庭就有60余万户。
这么多人集中在一个地方,朝廷自然是不放心的,所以朝廷在各盐场设置场大使,俗称场长,又设置副使一名,灶兵若干。
大使受盐司衙门管辖,因为不入流,所以大使和副使使点钱,几乎可以世袭。
但即使是这样,朝廷还是不放心,所以,又在场中设立保甲制度和编查法。
凡州县场司,俱令其设立保甲,互相稽查,遇有贩卖私盐者,则保甲争相出首,这样一来,私盐赚到的钱,扣掉成本和国家税收,剩下的是可以赏赐给保甲出首之人的。
场中的保甲,十家为牌,牌有牌头,十牌为甲,甲有甲长,十甲为保,保有保正。
这样一来,有场长和灶头们控制着灶丁,有保正、甲长、牌头控制着灶丁的烟户家人,整个场内可以说处处都是眼睛,你要想搞事情,其实是很难的。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因为灶户抗天灾的能力甚至比农民还低,坐商、场长、灶头、朝廷的盘剥又重,加之烧灶熬盐还是个危险活,所以一直以来,灶丁逃亡者甚重。
没了灶丁没关系,反正这些年因为边疆绵延日久的战事很少,所以开中法名存实亡,朝廷开出的盐引较少,盐场也不需要全力运转晒盐。
这些灶丁逃也就随他们逃了。
有人问,那这样,需求量减少了,盐场岂不是不赚钱。
非也,需求量减少只是官面上的,事实上,民间随着人口增加,对盐的需求越来越多。
但人浮于事的朝廷还是给出那么多盐引,这自然就衍生出了私盐的诞生。
就拿栟茶来说,自窦家向下,现在堂上坐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当地的私盐贩子。
至于朝廷抓住杀头的那些私盐贩子,都是在场中没有背景的倒霉蛋儿。
连保长、场长都参与了走贩私盐,什么狗屁的保甲制度自然就名存实亡了。
那又有人问了,灶丁们辛辛苦苦工作换来的盐难道就任凭这些人剥削?他们不会告官?
可以,但是场中之事不归地方政府管辖,你灶籍人士告官,那只能向盐司衙门去告。
盐司衙门早被这些人送得盆满钵满了,普通灶丁去告状,无异于羊入虎口。
徐岱跟这帮决定栟茶场灶丁生死的地头蛇们一一客气打了招呼,然后便开始说出了这次栟茶之行的目的。
“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件好事告诉大家!”
窦场长闻言垂首不言,用余光跟堂中栟茶诸人交换了下眼神。
徐岱没有察觉,又笑道:“其实是这么回事……”
他把尤孝想收购两淮盐场,尤其是淮中十场私盐的事情说了出来,当然,他没有说尤孝许诺自己将来可以去山东盐司任判官一职的事情,只说是替栟茶众人着想,特意撮合此事。
众人听说自己走贩的私盐如今要被皇家收编了,顿时交头接耳起来。
窦场长沉思片刻笑道:“长岳公,这是皇上体恤我等艰难,这是好事啊!”
徐岱尴尬一笑:“是是是,不过呢,这……这盐价要压上一压!”
刚刚还喜形于色的栟茶场众人闻言顿时面色一窒。
“敢问长岳公,这低上一低,究竟低多少?”其中一个灶头直接开口问道。
徐岱伸出【六】的手势道:“六厘银子一斤!”
“什么?”那灶头呼地站起:“六厘?开什么玩笑?六厘那大家还要倒贴银子进去,谁干这种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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