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小客栈。
顾正臣推开门,走入房间。
萧成跟了进来,检查过门窗与床榻之后,对顾正臣说:“门窗很久没打理了,积了尘。被褥有些潮湿,想来是这里临海的缘故。”
顾正臣坐下来,端起茶壶,将盖子打开,看了看里面的茶垢,摇了摇头:“看来这客栈掌柜不用心啊。”
萧成将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开口道:“掌柜走路有些瘸,脸上还有淤青,应该是不久之前受过伤。这客栈招牌挺大,房间也不少,却只有一个伙计,实在有些诡异。”
顾正臣走至窗边,推开窗户看向街道,东西长街之上店铺不少,却都关了门,这福小客栈还是拍开的。
很不对劲。
对于任何城而言,哪怕是前线大同等地,只要落了城门,城内该怎么热闹还是怎么热闹,只要不宵禁,不到净街的时辰,商铺该如何营业,百姓该如何逛街,没人管。比如金陵城,每到晚上,秦淮河两岸热闹非凡,商铺生意火爆,船来船往,摇曳生姿。
老朱建造酒楼、红楼,为的不就是发展“夜经济”,可这惠安县城,偏偏冷清的诡异,虽没有宵禁,但和宵禁的结果已是差不多。
“本该是华灯初上,生气活泼的时辰,在这里竟是寂寥,死气沉沉,百姓也好,商户也罢,似乎都在畏惧着什么。”
顾正臣扶着窗,将半个身子探出去观望。
萧成转过身,盯着门口看着,低声道:“有人来了。”
顾正臣回头说了句:“应该是伙计送饭,不用紧张。”
果然。
伙计得到许可后,推门进来,托盘上是四个小菜,一壶小酒。
“伙计,为何这里的商铺关门如此之早?”
顾正臣走至桌案旁,对布菜的伙计问。
伙计摇了摇头,快速说:“没人,关得早,客官请慢用。”
顾正臣皱眉:“当真如此吗?”
伙计抬头看了看顾正臣,余光看到打开的窗户,惊慌不已,丢下手中的托盘就跑了过去,一把将窗户关上,然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松了一口气,对顾正臣、萧成说:“这里夜间不准开窗,掌柜没提醒你们吗?”
“为何不可开窗?”
萧成上前一步。
伙计脸色有些苍白,连忙走来,拿起托盘:“千万不要开窗,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窗。夜啸踏街期间,不准人窥见,否则会被抓走的。”
顾正臣紧锁眉头:“什么是夜啸踏街?”
伙计不说话走了,有些落荒而逃。
顾正臣坐了下来,看着简单的饭菜,招呼萧成坐下,问道:“你是龙骧卫千户萧成,腰牌总还带着吧?”
萧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带是带着,你想做什么?”
顾正臣摇了摇头,拿起筷子:“没什么,吃饭吧。”
萧成总感觉顾正臣看向自己的眼光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这顿饭吃得很不顺畅。
咚!
一声沉闷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旋即是密集的鼓声,如炸雷连天,不断响起。
顾正臣起身走至窗边,抬手便将窗户推开。
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商铺,还是民居,纷纷熄了灯火。
半面凸月悬空,皎洁的月光随清风而落。
“那里有人。”
萧成指了指东面街口。
顾正臣看去,只见远处的街口处,出现了一群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手中拿着长刀,衣服破破烂烂。
大致有三十人。
这群人走路带声,似乎是木头撞击青石板路的声音,脚步声很是整齐,也很大,是刻意踩出来的声音。
人群近了,顾正臣才看到这群人脚上穿的是木屐。
木屐这玩意可不是倭人的标志,这是中国人的发明创造,是汉服足衣的一种,也是最古老的足衣。
史料记载,尧舜禹以后,始服木屐。
在汉代时,女子出嫁还需要脚踩木屐,木屐之上缠上彩色系带。
杜牧诗云:“仆与足下齿同而道不同”,而这里的齿,不是牙齿,而是木屐。
百姓与军队,有时候也会穿着木屐,防止脚被带刺植物划伤。
木屐拍打在青石板上,声音很是清亮,尤其是在这寂静的城,寂静的夜中。
“我等是黑面海寇,你们可准备好了财物?”
为首大汉撕开衣襟,露出了不少胸毛的胸膛,高举着长刀,厉声喊着。
顾正臣看向萧成:“黑面海寇,你可知是谁?”
萧成目光冷森:“有点印象,听闻在广东外海,有黑面海寇,首领名为钟寇钦。不过,这里是泉州,还是城内,这群海寇到底是如何进入城内的,县衙衙役又在何处?”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在手指中翻动,看着街上的一群海寇,缓缓地说:“海寇吗?”
“小子们,开抢啦!”
为首之人嘶喊,然后状若疯狂,冲着一旁的店铺便撞了进去。
单薄的木板挡不住这群暴虐的人,随即便传出了惨叫声,哀求声,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女子被拖了出来,任凭女子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店铺里跑出一个男人跪求,却被一脚踹了回去。
这群人似乎很有目的,隔了几家店铺,找准一家,便命人冲了进去。
这家店铺似乎用什么东西挡住了门,可依旧没任何作用,在三个大汉同时撞击下,门与门后的桌案直接被撞开。
这一次,海寇拎出来两个女人,一个妇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顾正臣看着这一幕,微微凝眸。
萧成抓着窗边,手已不自觉发力,木制的窗似乎无法承受其力道,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
“你不管吗?”
萧成目光盯着海寇,还有那绝望的女子,沉声问。
顾正臣捏着一枚铜钱,面色凝重:“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什么?”
萧成收回目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指了指街上其他紧闭的商铺与人家,沉声道:“我们来这里时,惠安城中百姓虽然行路匆匆,却没有人疾呼海寇来了,更没有惊慌失措到逃命的地步。而在我们入城之后,城门便关闭了,倒是这里的百姓,似乎清楚即将发生什么事,一个个关了铺子,听到鼓声还知道熄灭灯火而不是推开窗户看看是什么情况,只是躲起来。”
“显然,这里的百姓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你应该还记得夜啸踏街吧,若我猜得没错,这就是惠安县的夜啸踏街。你听到了,这里的人正在夜色之中啸叫,他们的木屐更是踏破了街的宁静。只是……”
萧成冷着脸:“只是什么?”
顾正臣用铜钱敲了敲窗子,眯着眼睛说:“只是,这群人无法无天,如此做派是为了什么?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又是如何掩盖到现在朝廷还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县衙的知县,县丞,主簿,典史,衙役,都在做什么?”
萧成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手中力道收不住,咔嚓一声便将窗边木掰断:“你是泉州府的知府,不能坐视不管吧?”
顾正臣看向萧成,轻声道:“不成想,你还有几分真性情,这可不像是亲卫千户的做派。”
萧成呵呵冷笑起来,一把抓住顾正臣的衣襟,瞪着发红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何死心塌地跟着开平王吗?因为他敢将杀死自己兄弟的敌人全部屠杀,他敢将伤害过当地百姓的敌人全都活埋,他敢将杀戮孩子,奸淫妇女的敌人都送到地狱里去!”
“世人只知开平王好屠、杀降,可谁想过开平王屠杀背后是为了什么?老子是个粗人,没文臣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会顾全大局,我只知道,该杀人的时候,就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地杀掉!现在,给我下命令,让我出手,让我将他们全都杀光!”
顾正臣看着戾气逼人的萧成,抬手抓住萧成的手,严肃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另外,你这样对我很不敬。”
萧成看着顾正臣冰冷的目光,浑身一颤,松开手然后后退了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行礼:“抱歉,我失礼了。”
顾正臣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成,抬手整理了下衣襟:“下不为例,否则,你离开泉州,返回金陵。”
虽敬佩萧成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可顾正臣依旧不允许萧成失控,甚至是威胁到自己。不管他曾经是什么人,跟过谁,现在他的身份是自己的护卫,完全听命于自己这是必须做到的事。
顾正臣探出窗,看向街道,不由愣了下。
街道之上,一群海寇正仰着头看着自己,那神情也是相当错愕,似乎在想:这是哪里来的二百五,竟开着窗,还点着灯,这不是找死吗?
顾正臣见被人发现,干脆喊道:“我很好奇,你们这样做,到底如何收拾残局?”
为首的海寇咧嘴:“好小子,竟真有不怕死的,来人,给我将他抓……”
咚!
咚咚!
鼓声从西面传荡而来。
哒哒的马蹄,踩踏着青石板路飞奔而来,马匹之上是一名身着锦袍,披着红色披风的俊俏小将,手中端着一杆长枪,勒住战马,颇是豪情地喊了一嗓子:“海寇敢犯我惠安,岂能容你们,放开这些女子,丢下钱财投降,饶你们不死,若敢反抗,便让你们做长枪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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