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衙署。
胡惟庸搁下文书,长长叹了一口气。
今年事繁,疲身至极。
陈宁疾步走至殿内,见无其他人在,便至胡惟庸桌案前,低声道:“顾正臣去了句容,想来不日便会赶往泉州。”
胡惟庸抽出一份文书,递给陈宁:“海南琼州府又有叛乱了,半年不到,已经报来五起叛乱。那里的百姓,当真难管。”
陈宁接过文书却没有打开,深深地看着胡惟庸:“琼州府的百姓不好管,泉州府的百姓怕也不容易管。”
胡惟庸起身,活动了下酸涩的肩膀:“乱民不好治,也难防,还真让朝廷头疼。”
陈宁了然,心中有些快意,只是想到什么,旁观左右,低声问:“胡相,这次起势之大,却没有伤那顾正臣分毫,反而让其升了官,我们折损多人,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胡惟庸抓了抓胡须,迈开步子:“朝廷争斗,可不能只看一时胜负。这一次起势而为,已经达到了目的。至于其他,牺牲了也就牺牲了。”
陈宁有些疑惑。
胡惟庸淡然一笑。
通过这次对顾正臣的弹劾风波,至少看清楚三点:
其一,皇帝很器重顾正臣,这种器重不同寻常。
从这一点上来看,顾正臣已经具备了进入朝廷的资格,皇帝也会对其委以重任。换言之,此人崛起,对自己掌控中书与朝廷不利。
其二,顾正臣并非一个完全理性的人,他也有失去理性的一面。
家人是他的逆鳞,陈宁用他的家人威胁他,结果掉了一颗牙。刑部尚书想要用刘倩儿威胁顾正臣,他失去理性,当堂就要动粗。
年轻气盛,一挑动就没了稳重。
其三,顾正臣胆量过人,口才过人,但不知收敛。
没错,他是不贪污,他是廉洁,可他生活上不过简朴,明明都进入地牢了,家里人竟还给送大鱼大肉。
如此做派,简直是打皇帝的脸。
要知皇帝一次次要求官员简朴度日,能缝补的衣服就缝补不需要换新,不准奢侈浪费,连宫内一般宴请都改成四菜一汤了,顾正臣竟还跳脱,下了地牢还吃鱼吃肉,摆明了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件事现在不要命,但在未来某个关键节点上,很可能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个罪名。
说到底,胡惟庸清楚毫无实证的弹劾不可能杀了顾正臣,但谁说这一次是杀人计?
这是一次试探。
现在试探结束了,该露出破绽的露了出来,该清楚的事清楚了。等到下一次机会来时,很可能就不是什么试探,而是杀招了。
胡惟庸停下脚步,看向陈宁:“六部之中,哪一部官员最容易犯错?”
陈宁不明所以,还是回道:“吏部。”
吏部掌握着天下官员升降考功,其中油水无数,走后门的更多,尤其是地方官员入京时,总免不了想方设法接触下吏部官员,希望能在考功时添一笔好评,他日升官之后定有关照。
胡惟庸嘴角微动:“张和在弘文馆做得很是出色,总做一个闲散官员不合适吧,如此人才,应该放在吏部,你身为御史台长官,是不是应该安排人向陛下举荐?”
陈宁深吸一口气。
娘的,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啊。
高,实在是高。
张和是顾正臣的岳父,他在弘文馆办事,不容易出问题,也很难挑出问题来,即使有,估计也是错别字级别的,要不了他的命。
可若是换到吏部,但凡出了问题,那就不是小问题,若是运作得当,说不得是掉脑袋的事。
顾正臣跑泉州去了,想抓他的破绽不容易,但张和还在金陵,还在官场。
陈宁明白了胡惟庸的意图。
胡惟庸看着秋风起,缓缓地说:“陛下给了旨意,要今年早日将军士冬衣送去,你将此事告知户部、兵部与工部,让他们通力而为。另外,你去将伯伯赉召来,陛下需要让他去一趟云南,游说梁王。”
陈宁有些不解:“梁王拥兵二十余万,控云南险峻之地,派人游说,怕是不能让云南并入版图。说到底,那里还是需要打仗。只要梁王有兵,他就不可能投降。”
胡惟庸认可陈宁的话,他虽然有些时候做事夹杂了太多私心,可在一些事的判断上还是很准确。
上一个游说梁王的是王祎,他已经死了。
这一次选择伯伯赉,倒是一招妙棋,伯伯赉是元廷威顺王之子,战败之后臣服大明,让伯伯赉去找梁王说话,哪怕是梁王不高兴将他给杀了,大明也不心疼……
伯伯赉还没到,宋濂已开始挥毫泼墨:“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古今定论,祸福常理也。朕起自布衣,削平群雄,戡定祸乱……如上顺天命,下契人心,即奉贡来朝……不然,朕当遣使臣直抵大理,依唐、宋故事赐给王号,合兵加讨……”
宋濂提笔,感觉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转瞬之机,在人在审,时不可失,而其思之!”
这不是什么招抚诏书,而是一封恐吓威胁诏书。
你不投降,咱就联合大理的土司,给他们好处,然后派兵两处揍你。
给你机会了,就这一次,听不听随你,想清楚后果。
朱元璋对宋濂的文笔很是欣赏,对其写的诏书极是满意,待伯伯赉入宫之后,便叮嘱一番,让其带诏书出使云南。
伯伯赉很想拒绝,这事办成了未必有什么好处,办不成自己反而很遭罪,何况云南很远,道路难行,山林中野生动物也多,万一蹦跶到道路中间拦路,自己这一身肉未必能喂饱它们。
再说了,梁王哪里是那么容易劝说的,他是元朝的忠臣,而自己是元朝的叛徒,万一他拿刀将自己砍了,那到哪里说理去……
苦涩不已的伯伯赉看着朱元璋玩味的眼神,终还是没敢说出拒绝的话,带好诏书上路了。没办法,身为大明臣子,不能为大明皇帝分忧,他还会不会留着自己,全家老小都在大明,总得为他们活着吧……
陈宁安排御史准备举荐张和,可这边文书还没写好,就有人针对御史台下了手。
下手的人名为茹太素,是刑部侍郎。
茹太素愤怒地喊道:“中书内外百司,一应卷宗文书,都受御史台检举,那御史台卷宗文书谁来检举?其兴过文书未有人监管盘查,极是不妥。朝廷当对御史台所有文书卷宗,着人检举,若发现有私,当严厉惩处!”
陈宁鼻子都气歪了,你一个管律令的家伙,竟然管起御史台的事?顾正臣下狱的时候,咋不见你跳出来骂几句,现在跳出来约束起御史台了?
在朝堂再起风波的时候,顾正臣回到了句容。
骆韶、周茂、杨亮仔细打量着顾正臣,就连其他官吏、衙役也跑来看,顾正臣下狱的消息被刑部查账的官员带了过来,县衙人心惶惶,生怕刚刚好过的日子突然被打了回去。
可谁成想,这下狱才两天顾正臣就出来了,还升了官。
“你们应该收到了消息,本官将赴泉州,然句容之事依旧以我为尊,陛下并没有撤去我知县一职,既定民策照旧施行,粮长那里依旧不准淋尖踢斛,县衙养廉银照旧发放,任何人不得伸手欺压百姓、盘削商人,不得私自挪用县库……”
顾正臣严肃地说着,稳住了所有人。
骆韶、周茂等人松了一口气,只要顾正臣还管句容事,那就意味着朝廷不会派遣一个新的知县过来,对句容事指手画脚,这里的事能平稳延续下去。
顾正臣知道稳定的重要性,也清楚句容经过一年治理刚刚有起色,此时离开不是最好的时机,可现实不会总是在恰到好处、水到渠成时再给自己选择。
“我离开句容,你们权当我封印休沐便是。骆韶代掌知县事,周茂、杨亮你们协助,若有棘手之事,或是难以解决之事,或有人坏句容新策,你们可以直接派人前往金陵,去找大都督府沐英,他有办法将句容事在最短时间内送至泉州,我会想办法为你们解决。”
顾正臣给了众人一个定心丸。
骆韶等人终放心下来,纷纷领命。
顾正臣安抚好县衙官吏之后,又去走访了句容县的老人,看了看养济院的孤寡,敲打了一番句容大户,又到句容学院,安抚一众先生。
忙完这些,一整天都过去了。
顾正臣驱马至句容卫,召集句容卫将官,对众人说:“陛下有旨,调本官前往泉州处置一些事,句容卫暂交赵海楼、王良全权负责,事有不能决者,可奏报大都督府,也可直接上书朝廷。现在,我需要十二人一同前往。”
秦松当即站了出来:“顾指挥佥事,我愿前往。”
赵海楼不甘心:“句容卫的事交王良一个人处理便是了,我跟你一起去。”
王良不乐意:“我才认几个字,你可比我学的多,你留下,我去!”
顾正臣摆了摆手,严肃地看着争论不休的几人:“此行很是危险,说不得会有人折损在泉州!”
一句话,众人安静下来。
赵海楼突然笑出声来,上前道:“正因为有危险,我们才更应该去!顾指挥佥事,我们是大明军士,谁会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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