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县衙。
顾正臣颇感无聊。
地方上的纠纷矛盾是不少,可闹出人命官司的毕竟不多,即便有,通常都是证据确凿,一抓一个准,实在是没什么挑战。
加上夏收、秋种连在一起,百姓都忙得很,有个一文钱的冲突也不会闹大,许多事在乡里直接解决了,问不到县衙里去。
何况这段时间县衙根本不放告,又没盗贼、命案,顾正臣不想去学院教书,句容卫与远火局又没事,只能待在二堂看书。
正打哈欠犯困的时候,骆韶、杨亮跑了过来,一脸的惊慌失措,不等顾正臣问缘由,就看到了两个腰挂雁翎刀,身形彪悍的军士闯了进来,衣服之上并无明显的补子,或是被一个类似于护心镜的铜镜给遮盖。
骆韶着急至极,咬了咬牙,拦在顾正臣身旁,喊道:“两位亲军都尉府的军爷还请稍坐,杨亮,还不让张培、姚镇奉茶!”
杨亮看了一眼骆韶连忙跑了出去。
亲军都尉府的人!
他们不轻易离开金陵,一旦离开,基本上就只办一件事:
抓人。
骆韶不知道顾正臣犯了什么罪,竟然惊动了他们,但顾正臣对自己有恩,能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
顾正臣眯着眼看着两人,忽视了骆韶的眼色,对走进来的张培、姚镇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们的事,出去!”
张培、姚镇看了看屋内情况,瞥了一眼亲军都尉府,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然后屋外便传出了杨亮急促而短暂的惨叫声。
没看人家连镣铐枷锁都没带,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亏了你是典史,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不揍你揍谁。
顾正臣起身,将骆韶推开,沉声问:“两位找我?”
一个络腮胡子的粗糙汉子抬手之间带风,抱拳咧嘴:“泉州县男,陛下有旨意,让你交代好县衙诸事之后,速至金陵,兼任宝钞提举司副提举……”
“啥?”
顾正臣有些不敢相信。
自己是句容知县,不是一块砖,想往哪里搬就往哪里搬。
知县最重要的是待在县衙处理事,把人弄到金陵去,到底是知县还是副提举,堂堂七品官,混着混着怎么就成了副七品……
骆韶懵了,弄不清情况。
宝钞提举司是神马,哦,朝廷打算印制宝钞?那找人印就是了,把我们知县弄走算什么事。
你要真弄走,就直接升官、平调过去,兼任算啥,我还盼着能往上升一升呢……
顾正臣看着两人,微微点头:“我知道了,明日返金陵。你们……”
“在下梅万杰。”
“在下邓渊。”
两人主动介绍。
梅万杰抬手抓了抓乱糟糟的胡须:“泉州县男,眼下尚不到午时,早点赶路,明日便可到金陵,陛下盼念心切,可否尽早起程……”
顾正臣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答应:“用过午饭之后起程,给我一个时辰。”
梅万杰、邓渊放松许多。
顾正臣看向骆韶,又将周茂、杨亮等人喊来,叮嘱道:“我此番去金陵,是兼任宝钞提举司副提举,想来只是协助初期事宜,确定规令条例,不会耽误太久。在这段时间里,由县丞骆韶暂掌县衙诸事,若有不决或棘手事,可差人送至金陵……”
这种事对骆韶等人来说没压力,去年腊月朝廷封印时,便由这些人负责诸事。
知县宅。
张希婉刚从纺织大院回来,便看到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小荷端来水,张希婉净了手,没有注意到小荷欲言又止的神情,对顾正臣说:“若不是句容卫家眷帮衬,这段时日织造、裁缝两大院怕是要休停了。夫君,我盘算着设一个新的织造分院,就设在句容卫内部,也免得这些妇人每日回不到家。”
顾正臣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不过,这需要你回来之后再安排了。”
“夫君说什么胡话,我不是回来了。”
张希婉坐了下来。
忍不住的小荷终于开口:“姑爷说的是小姐从金陵回来之后。”
顾正臣白了一眼小荷,抢台词啊。
张希婉有些恍惚,似乎不敢相信,看向顾正臣,用灵动的目光询问。
顾正臣微微点头,平静地说:“不久之前,亲军都尉府的人传来陛下口谕,让我回金陵一段时日,具体是三五日,还是半个月,还很难说。”
“当真?”
张希婉惊喜不已。
成婚之后,张希婉就与顾正臣来到了陌生的句容县,虽整日忙碌两大院之事,可顾正臣也知道,她很想念张和。
长这么大,第一次与父亲分开,一分开就是半年之久,怎能不思念,只是她默默忍受着,没有说出口罢了。
“小荷已经将你的东西收拾妥当,吃过饭我们就回,明日抵达金陵。”
顾正臣指了指一旁的箱子。
既然要回金陵,不带张希婉回去怎么行,老丈人知道了估计脸都黑了。
张希婉兴奋不已,简单吃过饭,又跑去两大院安排一番,终上了马车,在张培、姚镇、梅万杰、邓渊等人的护卫下,缓缓离开了句容。
夜宿驿站,天不亮又出发。
经过天界寺和尚修路,句容至金陵的路平坦了许多,可架不住来往商人车马多,加上夏日雨水冲刷,导致路又开始坑洼起来,摇晃得张希婉有些头晕。
“这路不够平整啊。”
顾正臣拉开窗帘,看着笔直的官道,每隔多远就能看到一个坑洼,许多坑洼只比马蹄大一些,还有不少扭曲的车辙。
“天界寺修路,也没修好好。”
张希婉有些埋怨。
顾正臣赞同,这群和尚毕竟不是专业干工程的,所谓的修路,估计在他们那里就是修心,心有窟窿了,念念经补补就是了,路有坑洼了,找点土填进去就好了,到底是修补还是没修补,这需要看佛。
当然,也不能完全怪这些和尚,句容到金陵的商队着实远胜以往,在顾正臣上任句容之前,除了零散采购药材的商人会去句容,就剩下一些零散的商户,几乎没什么商队。
可如今句容织造大院、匠作大院生意不错,吸引了不少外地商人前往,加上金陵本就是个大市场,这就形成了句容至金陵的商道。
人走得多了,就有了路这是对的,但人走得多了,这一条路就不好走了,这也是真的。
除非——修路。
修一条不会坏的路,至少二三十年不会坏的路!
沥青道路?
这个就别想了,沥青来自石油,不说大明现在开采石油的技术多落后,产量多低,就说加工石油的复杂工艺,相关设备,顾正臣也弄不来。
沥青道路被排除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方案了:混凝土道路。
句容发展混凝土道路是有先天优势的,海量的石灰石,这是制造水泥的必要材料,技术上虽然存在一定难度,但也不是不可以克服,无外乎就是烧制,温度是个棘手的问题,试验试验,实在不行,多弄点焦煤,应该可以解决。
至于混凝土的其他材料,砂砾、石块、清水,这都不是什么事。
只是修筑混凝土道路,所耗费的人力绝不是小数目,以句容县衙的财力根本就做不到,除非,拉几个冤大头帮忙,比如朱大郎,比如老朱……
熟悉的金陵,再一次回来。
顾青青欢喜地扑上前,拉着顾正臣和张希婉说说笑笑。
刘倩儿还是一如往常,从最初的欲言又止,到后面的喋喋不休,只不过间隔了顾正臣一个问好的时间。
顾母很是高兴,张罗着饭菜。
可能是香味飘了出去,沐春、沐晟两个家伙跑了过来蹭饭吃,一口一个先生长先生短。岳父张和中午并没有回来,弘文馆参与了拼音编写事宜,这段时间有些忙。
沐英来了,笑呵呵地看着顾正臣:“明日早朝你也要到场。”
“一个副提举,从七品官,没资格上朝会。”
顾正臣不想上早朝,天不亮就得跑宫门外候着,还不如睡个懒觉来得舒坦。
沐英轻声道:“陛下说的。”
顾正臣闭上了嘴。
自己可以拒绝沐英,甚至也可以拒绝朱标,但拒绝不了老朱……
沐英揉了揉胳膊,对顾正臣说:“听太子说,你设计的大明宝钞很受陛下喜欢,尤其是将头像加印其中的想法,可谓绝妙之举。”
顾正臣见沐英时不时揉下胳膊,皱眉问:“你受伤了?”
沐英摇了摇头:“前几日练武时用力过猛,导致手臂有些损伤,不碍事。”
“现在局势应该还算稳定吧,你如此用力,是哪里出了变故吗?”
顾正臣有些不解。
沐英犹豫了下,肃然道:“我身为陛下义子,却无多少建树,军功寥寥,与那些公侯伯爵不能相比。你在句容设远火局,火器一旦改进有成,朝廷很可能会转守为攻,派遣大军进取元廷,我现在多练武,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军中将领,为陛下,为大明杀敌!”
顾正臣深深看着沐英,很能理解他的不安与不甘。
不安的是,年纪轻轻就是大都督府指挥同知,二品大员,可这个官位不是军功换来的,是朱元璋义子的身份换来的,大都督府里还有一堆侯爵,比如平凉侯费聚等,他们未必认可沐英,哪怕是表面上和气。
沐英是个有心气之人,他从不甘心自己是平庸的,他不甘心自己毫无成就,他渴望上战场,渴望用自己的力量证明给所有人看!
顾正臣笃定地说:“你日后会成为大明的侯爷,一定会!”
沐英浅笑,这是个安慰的预言。
顾正臣摇头,这不是预言,是历史的外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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