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御史,代天子巡按地方,官微而权大。
所谓的小事立决,大事奏报,就是御史的权势,至于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没一个准确的标准,御史心情好了,大事成小事,心情不好了,你打个喷嚏都是大事。
没有人愿意得罪御史,这是一群不好招惹的马蜂。
赵谦见御史来势汹汹,也不好阻拦,只好将其请入二堂,告知县丞骆韶。
骆韶没有阻挠,一边安排户房将一应账册全都搬过来,一边让典史杨亮赶紧去通报顾正臣,然后在二堂里垂手站着听差。
韩宜可在一堆账册之中,找出县库粮账,翻看了几页,眉头紧锁起来,直至翻至最后一页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看向骆韶:“句容东仓只剩下不到一百石粮?”
骆韶微微点头:“没错。”
韩宜可看了看细账,脸色严肃地说:“县库如此亏空,可谓罕见!只剩如此一点粮,如何支给生员、养济院,一旦征用徭役,又如何养活百姓?再说了,县衙官吏俸禄难道也不领了吗?”
骆韶呵呵笑了笑,说:“韩御史有所不知,句容县衙官吏俸禄,一律折银钱发放,生员也是如此。这剩下的百石粮,还是为养济院的老人准备的,若非如此,县库此时应该空了。至于征徭役,地方上谁会在夏收至秋收这段时间里征用徭役,短时间内无需考虑。”
韩宜可一拍桌子:“俸禄发放,一应以粮为基,句容怎可坏了规矩?”
骆韶面对发火的韩宜可,直接坐了下来,颇是不屑地说:“这件事是县尊定下的,我们只能照办。韩御史倘若当真认为不妥,大可等县尊回来质询。”
韩宜可眯着眼,没说什么,拿出西常平仓的账目,仔细翻看,前面都很正常,存粮稳定在一万至一万两千石,到三月与四月份时,突然购入大量粮食,五月份时,账目上显示常平仓储备粮食两万石。
对于一万多户百姓的句容县而言,两万石粮的储备是合适的,一旦发生饥荒,这些粮食可以支撑百姓一两月之久,为过渡灾情,等待朝廷救援粮争取时间。
可当翻至六月账目时,韩宜可陡然站了起来,指着账目有些惶恐不安,喊道:“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五月还两万石粮,怎么六月份直接成了一千石粮?这账目是谁做的,如此大的纰漏竟都没发现?”
骆韶刚想解释,便听到门外传来动静,转身看去,只见顾正臣一袭儒袍而归,连忙上前行礼:“县尊,这位便是朝廷的韩宜可韩御史。”
顾正臣看向韩宜可,这个家伙可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清廉之人,一个敢直接当着朱元璋、胡惟庸、陈宁、涂节的面,直接弹劾三人“险恶似忠,奸佞似直,恃功怙宠,内怀反侧,擢置台端,擅作威福”。
这家伙能折腾,胡惟庸等人竟都拿他没办法。
无他,此人无欲则刚,没弱点,没破绽。
虽然后来犯了点错,可老朱毕竟还是明白人,将他给放了。
这个家伙命硬且长,活到了朱允炆登基之后,不过很可惜,还没调回金陵就去世了,没有成为朱允炆的助力。
不过以朱允炆对方孝孺、黄子澄等人的宠信来说,韩宜可回来了估计也没啥用……
韩宜可清瘦,年纪应不到三十,很是儒雅,只是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与锋芒。
顾正臣嘴角含笑,这丫的就是大明开国时期的“魏征”啊,向前拱手道:“韩御史,久仰大名。”
韩宜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久仰个鬼啊,我这才当御史几个月,哪里来的久仰?
韩宜可打量着比自己年轻不少的顾正臣,此人可以说是奇人。
这里的奇,就奇在他的崛起!
韩宜可进入御史台之后,听闻过不少顾正臣的消息,尤其是严钝、梁籁两位御史被顾正臣打掉了牙齿,不少御史愤愤不平。
虽说严钝、梁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东西毕竟是御史台的,拔了他们的牙,和打了御史台全体的脸差不多,没有几个御史对顾正臣有好感。
韩宜可也一样,认为此人残暴,手段狠辣,粗鄙之流。
可随着对顾正臣的调查,韩宜可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无论是顾正臣的“吃饭治国”言论,还是他直面平凉侯费聚时的勇气与智慧,亦或是他献给朝廷的“酒精”、“战术背包”、“锻体术”等等,都说明此人极是不一般。
此人获封泉州县男的爵位,还在长江口带少量军士,剿灭了数百海寇,挽救了朝廷颜面。那些质疑与嘲笑顾正臣得爵不正的人,逐渐闭嘴。
他有恶行,比如殴打御史。
他有善行,上元县都已经哀嚎一片,可句容县就不见喊冤叫屈之声。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此人同时与沐英、东宫太子朱标、大明皇帝朱元璋关系密切,这在满朝文武之中,可谓罕见。
像是胡惟庸,与老朱关系很好,但与朱标的关系,那就没几个关系。比如宋濂,与朱标与朱元璋关系看似不错,但和沐英就扯不上关系了。
这种结交的手段,令人惊愕。
他到底是清廉干臣,靠着本事上位,还是靠着阿谀奉承,皇权庇佑无法无天?
韩宜可不知道,但很想知道。
所以,来到句容!
韩宜可深深看着顾正臣,离座走出,拱手道:“韩某见过泉州县男。”
顾正臣上前,垂手道:“什么泉州县男,这里是县衙,只有顾知县。骆县丞,换新茶。”
骆韶连忙答应。
韩宜可见顾正臣坐在一旁,自己也没客气,直接坐在了主位之上,将东仓账册拿出来,问:“顾知县,此番我巡按应天,来到句容,自然不能辜负陛下重托,事有不规,账有不合,韩某当一一问清,若有烦扰,还请见谅。”
顾正臣含笑:“直接点挺好。”
韩宜可端坐,威严地问:“这东仓账目之上,存粮已不足百石,问过县丞,他说县衙俸禄等支出,皆走银钱,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
顾正臣承认。
韩宜可皱眉:“按照朝廷规矩,官吏俸禄一律以粮支给,缘何到了句容反而折为银钱。顾知县,这样不合规矩啊。”
顾正臣端起茶碗,平和地问:“那么,韩御史认为,每个月官吏或亲自,或差遣家人跑到东仓,带着麻袋或推车,经过一番称量,然后带走粮食便利,还是直接发放银钱便利?”
韩宜可以前当过教谕,自然知道领俸禄的流程有些麻烦。
“规矩就是规矩,若图便利而为之,岂不是坏了规矩?朝廷既然没有明文更改,那就应该按照规矩办事,如此违规越矩,岂是人臣之所为?”
韩宜可板着脸。
顾正臣捏着茶盖,轻轻触碰茶碗:“你看重的是规矩,我看重的是简便。发放银钱,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账目更为清晰不说,也不需要东仓每个月倒腾粮食,也不需要官吏扛着粮食回家。你知不知道,每个月称量俸禄,也是一种负累?既然发银钱简便,上无损于朝廷,下无害于官吏,如何不可?”
“朝廷尚知变通,如那两税,定下的基准是粮食,可也会在需要时折色银钱、布匹等物。我在县衙之中,将俸禄折色下发下去,并无不妥吧?”
韩宜可看着狡辩的顾正臣,摇头道:“你坏了规矩。”
顾正臣见韩宜可有些偏执,不由得头大,这偏执的性子,着实令人难对付,只好开口道:“规矩我明白,只是句容事有特例,与其他诸县不同,陛下知悉许可。”
没办法,只能将老朱搬出来了。
韩宜可见是皇帝许可,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好将常平仓的账册拿出来:“常平仓有多重要,县尊应该清楚。”
顾正臣了然,常平仓是县衙对地方赈灾、平抑物价的法宝。
韩宜可冷着脸:“这账册之中,五月份常平仓储粮两万石,可至六月时,陡然成了一千石,足足少了一万九千石粮。账目出现如此纰漏,而县尊却不闻不问,如何使得?难道不应该抓来户房的人问问,到底是如何记账的?”
顾正臣笑了:“韩御史,常平仓的账目不存在问题。五月份是有不少粮,只不过,这些粮食如今不见了,就剩下账目上一千石,户房的人无错,抓他们作甚?”
“什么,不见了?”
韩宜可震惊不已。
近两万石粮,足够一万户百姓吃一两个月的口粮,说不见就不见了?
“粮食去了哪里?”
韩宜可追问。
顾正臣低下头,看着茶汤,轻声说:“被我卖了。”
“卖,卖了?”
韩宜可的声音尖锐起来。
大胆!
简直是无法无天!
这可是常平仓的粮,是备灾粮!
你丫的怎么就胆大到这个地步,竟然敢将常平仓的粮食给卖了?
韩宜可脸色有些难看,起身,厉声道:“顾知县,你知不知道这是近两万石粮,你竟然敢卖了?你将句容百姓的安危放在了何处!人人说你是清廉之官,我看你是胆大妄为的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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