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割鸡焉用牛刀

  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十五章割鸡焉用牛刀朱翊钧走出了文华殿的后门,从袖子里抖了抖,将两张纸递给了冯保,开口说道:“冯大伴,交给你两件差事,把这两样打造好,一件晚上要用,一件明天要用。”

  冯保接过了两张纸,看了看,是陛下在文华殿经筵时,开小差涂鸦所画,线条极为工整,还标有尺度和部分的细节,以及用途说明,一份图纸上是一支笔,一份图纸上,是一堆的刀具。

  笔的要求是细长,刀具要求锋利。

  “臣禀明太后后,亲自前往兵仗局打造二物,陛下有命,臣定当肝脑涂地!”冯保接过了两份图纸,突然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见礼。

  冯保之所以突然行如此大礼,是陛下自从刺王杀驾后,第一次交待他做事,这是一种信任,能给陛下做事,那代表着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皇帝年纪幼小,但终归是会长大的。

  刺王杀驾大案发生至今,皇帝陛下先是借着李太后对冯保心生疑惑,将乾清宫太监的权力从他手中剥离;而后又利用张宏伪装,洗脱了王章龙攀咬他的嫌疑;现在更是熟练的和外廷进行了一波交换,逼迫张居正站在了文臣的对立面。

  在冯保看来,这一轮利益交换,最重要的就是逼迫张居正干出天怒人怨的大事,即便是张居正没有恭顺之心,想要和高拱一样不恭顺,也要掂量一下,能不能做到。

  解刳院是一件有违儒学核心六德,有干天和之事,却是由张居正牵头。

  张居正身负如此骂名,就不得不更多的倚靠皇权做事。

  冯保是这么认为的。

  朱翊钧却认为这间解刳院本身,才是这个案子的最大收获,毕竟解刳院可以大力推动大明朝的医学进步。

  解刳院肯定会引来无数的质疑之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这些词汇,不绝于耳,反对的奏疏,会如同雪花一样飘到他的御案之前。

  都交给张居正去处置便是,要是连这点反对的浪花都压不起来,他还做什么元辅。

  “张宏。”朱翊钧让冯保平身,才转头对着站在右边的太监说道。

  “臣在。”张宏本就弯着腰,往前凑了两步低声说道。

  朱翊钧笑的颇为坦荡的说道:“你跟冯大伴多学着点,你看今天冯大伴在朝堂上,怒斥葛守礼那段话,引经据典,把葛守礼那措大怼的哑口无言,这就是读书的好处,日后定要多读些书。”

  “这些个科道言官牙尖嘴利,就要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他们!”

  “臣遵旨。”

  “谢陛下盛赞!”冯保脸上乐开了花,陛下两次赞他说得好,这是莫大的肯定。

  李太后那边因为刺王杀驾案,对他不再如以往那般信任,陛下对他也是多有训诫,如此下去,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坐下去?

  下午朱翊钧准时抵达了武功房校场,开始习武,仍然是开筋、站桩,惨叫连连。

  站桩结束后,朱翊钧总觉得的自己的腿筋不停的跳,太医陈实功切脉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因为皇帝有点胖。

  这和万历皇帝的饮食有关,万历皇帝喜欢甜食,不喜欢运动,十岁的年纪,就有一百斤左右,这站桩自然要比旁人辛苦。

  陈实功建议增加瘦肉,减少甜食摄入,减重增肌,管住嘴,迈开腿。

  朱翊钧把解刳院的事儿告诉了陈实功,这位大明外科圣手听闻,那是又惊又喜。

  他考进太医院,就是为了医术进步,在太医院三年,他把太医院的藏书看了个遍,目的已经达成,准备和李时珍一样,辞去太医院之职,云游天下在诊治中提升医术。

  正在此时,陛下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

  惊的是惊讶小皇帝的心狠手辣,那可是活生生的人。

  喜的是小皇帝提供了一个医学进步的另外一个途径。

  陈实功很快的说服了自己,在帝制之下,王章龙胆敢刺王杀驾,陈洪作为皇帝的家奴,居然敢背主,这都是违背了礼教的十恶不赦的重罪,这还是人吗?

  既然不是人,把案犯看作是个动物便是。

  这么好的素材,给刽子手凌迟去,那不是浪费了吗?

  “陛下,要不就不要观刑了?”陈实功提出了自己小小的要求,皇帝监刑,实在是让他有些心惊胆战,血淋淋的场面,怕是要吓到小皇帝。

  朱翊钧摇头说道:“朕要是得空,才会过去看看。”

  朱翊钧在苦练下盘,李太后也听完了冯保的奏禀笑着说道:“陛下夸了你,当赏,到内帑支五十两银子吧。”

  李太后从宫婢手中拿过了一根签子,朱红色的签子上顶部有一道金箍,一根可以到内帑支取五十两银子。

  “谢太后恩赏。”冯保颇为喜庆的说道。

  皇帝不掌钱粮,没有财货恩赏,但是李太后的赏赐,还是让冯保喜出望外。

  最重要的是,这一番赏赐,宫里上下都知道,他冯保还是深受太后和陛下信任,这才是关键,有了权势,些许金银阿堵之物,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冯保对太后的奏禀,廷议部分,主要以自己怒骂葛守礼为主,讨太后欢心,是冯保的必修课;

  而对经筵后,小皇帝和张居正的利益交换,冯保奏禀主要以攻击晋党这帮大臣们僭越皇权,和息事宁人背后的酸楚为主;

  至于天怒人怨、人神共弃的解刳院,冯保解读为张居正表示自己不会和晋党合流,或者说不会像高拱那般联合大臣限制皇权的一份投名状。

  “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吗?”李太后略显有些不甘心的说道。

  虽然张居正干了天怒人怨的事儿,选择了彻底站在了皇帝这一侧,让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张居正比那高拱还要厉害几分,要是张居正也要学了那高拱,孤儿寡母如何坐江山?

  但是这些个无法无天的大臣,得不到惩罚,实在是让李太后心里堵了一口气。

  冯保也是无奈的说道:“元辅做事有分寸,所思所虑皆是大明,皆是陛下,元辅不想陛下亲政接掌江山之时,是个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大明。”

  “大明经不起折腾,高拱枉费了先帝信任。”李太后对高拱的态度是复杂的。

  高拱这个辅佐夫君的元辅,夫君在时,还有几分恭顺之心,在夫君大行之后,借着晋党和遍布朝野的党羽,居然要限制皇帝批阅奏疏,这是她决不允许的事。

  这个案子,到了这一步,无论真相如何,都只能是陈洪这个阉贼,轻信了手书,以为自己勾结了失势的前首辅高拱,因为不满权势丢失做的滔天大案。

  至少在朝廷定性上,必须如此。

  张居正已经表态,息事宁人,若是李太后执意要做,就是把新首辅张居正,完全推向了晋党。

  晋党可没少拉拢张居正,即便李太后在宫里,都有所耳闻。

  对于张居正的态度,李太后还是很满意的,又要名又要权,那是王莽,只要权不要名,恰到好处。

  放过追杀高拱,换取张居正的投献,利用政治利益交换政治利益,是先帝大行后,李太后跌跌撞撞学会的技巧。

  “皇儿,累不累?”李太后看着朱翊钧一瘸一拐的模样,昨天还是一瘸三拐,今天开筋站桩,已经是一瘸一拐了。

  练点武艺傍身,也不错,在这个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局势下,多一分自保的能力,就是一分。

  朱翊钧摇头,眨着大眼睛说道:“累是累了些,不过陈太医说,孩儿还是得动一动才好,小孩多动,长得高。”

  李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冯保退下便是,她接受了利益交换,她也不想皇帝亲政之时,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明。

  冯保没有糊弄小皇帝,将文华殿详情禀报给太后后,冯保就向着兵仗局而去,陛下要的东西,他要亲自盯着。

  “皇儿今天读书读了些什么?”李太后问起了课业,昨天张居正还夸赞了朱翊钧读书读得好,今天没了夸赞,让李太后有些疑惑。

  “学了割鸡焉用牛刀的典故。”朱翊钧知道李太后要考校功课,李太后是小皇帝教育的第一负责人,经筵一个时辰,内容很多,朱翊钧挑了一段讲述。

  “孔子至兖州武城,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琴瑟歌咏之声,那时候,武城的县邑主是孔子的弟子子游,孔子见到子游就莞尔笑说:武城乃是小邑,又何须用礼乐之大道?岂不是割鸡用牛刀?”

  “子游不知道孔夫子要借着他来教授弟子,子游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意思是:夫子提倡有教无类,今日武城虽小,但子游在圣人门下求学,不敢鄙武城小民,而不教武城百姓礼乐。”

  “孔子这才对着所有的弟子说道: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就是说:子游的话是对的,我前面的话是戏言。”

  李太后这才知道,原来割鸡焉用牛刀这个典故,是如此来的,她继续问道:“元辅张先生何解?”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元辅张先生说:蜀汉昭烈皇帝遗诏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再小的恶事不要做,小恶积累变成大恶;再小的好事也要做,小善积而为大善。”

  “那皇儿以为呢?”李太后听闻不住的点头,张居正真的在悉心的教导皇帝读书。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元辅张先生说得对。”

  “啊?哈哈。”李太后掩着嘴角轻笑了一下,朱翊钧的回答实在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引人莞尔一笑。

  张居正是正经的科班进士出身,他的学问,自然是没问题的,怕就怕一些大臣们,满腹经纶,读了一辈子书,却睁着眼说瞎话,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冠李戴混淆是非。

  朱翊钧这才正色的回答道:“孩儿问元辅:君子指的只是君王吗?元辅答曰:君子,治人者也。就是指的是治理社稷之人,不单单是君主。”

  “孩儿又问:那是不是君子为恶,小恶为大恶,小善为大善?元辅答曰:然也。”

  “孩儿解此句:君子,治人者也,君子为恶,则国大恶;君子为善,则国大善。是谓:君子学道爱人。”

  “元辅沉默良久言:时逢明主,臣当竭力辅弼,兴继祖业,振横纲而扫逆鳞。”

  李太后听闻,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儿天资聪颖,之前都是那些个大臣们,人人都有理,都把我儿给讲迷糊了。”

  孩子学习不好,都怪老师教得不好,李太后这个逻辑,在朱翊钧身上,是极为通顺的,十岁的孩子,学习的时候,一句话,换着好几个老师解读,能理解才奇怪,连张居正都听迷糊了,更何况十岁天子?

  李太后又考校了几句功课,朱翊钧按照经典、张居正注解、他自己的注解和张居正的评价这样的叙事结构,讲解了一遍。

  侍读将今日殿上经筵的记录,也整理好呈送到了李太后的手中。

  李太后考校之后,不住的点头,虽然孩子习武,有些不务正业,但这课业到底没落下。

  最主要的是朱翊钧读书之事,得到了大明首辅的肯定和认可。

  朱翊钧非常庆幸,李太后同意息事宁人的做法,朱翊钧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来劝李太后,但李太后并没有执意拿人,让朱翊钧松了口气。

  对付朝中根深蒂固的晋党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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