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喝茶论宰相

  大明话事人正文卷第四百三十六章喝茶论宰相从官名中必不可少的“入直文渊阁”就能看出,大学士阁老们的办公地点就在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

  但是说这里的办公条件,真是一言难尽。

  想想就知道,几个大学士同挤在一个文渊阁里面,最宽敞明亮的中堂又要充当“会议室兼公共会客室”,那么每个大学士又能分到多大办公面积?

  纵然文渊阁里的单间既狭小又昏暗,但仍然是所有官员都想来上班的地方。

  今天阁老们在中堂开了个小会,讨论一下外派巡阅九边的内廷官名单。

  对日理万机的阁老们来说,这是一件小事,除非哪個人在边镇地区有特殊利益,比如已故首辅张四维。

  而且这次选人是纯粹的内廷事务,完全不涉及外朝,不用和吏部、科道撕逼,所以应该是很轻松的。

  在申首辅预计里,最多一刻钟就能开完会,然后上奏天子,但是不出意外的还是出现了意外。

  对于翰林院报上来的人选,四个大学士里三个人表示了反对,剩下一个就是申首辅本人。

  申时行一脸懵逼的看着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四辅王家屏。

  除了言官喷内阁,从没见过内阁同事们反应如此一致的时候。

  大家都已经是阁老了,做事能不能理智一点?不要看到“林泰来”三个字就反对。

  为了反对而反对这种事情,是清流那帮人风格,有点责任心的成熟政客不能有这种恶习。

  次辅许国说:“此人入朝不久,缺少经验,容易误事。若引发边镇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三辅王锡爵说:“巡边责任紧要,骤然以重压托付此新人,乃揠苗助长也,非国家养士之法。”

  四辅王家屏说:“此人方入翰林就欲行边,必然心术有异、动机不纯,焉能以公心督察边事?”

  不知道各自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嘴上都是有道理。

  申时行身为首辅,可以不鸟另三人想法,强行上奏。

  但是作为一个理智的成熟政客,他决定还是暂时搁置一下,反正此事不急,差几天无所谓。

  遇到个能拿捏林泰来的机会,申首辅都想跃跃欲试,觉得还可以多拖几天。

  林泰来最近对自己不太尊重,在这件事上一定要发扬好老同志的作用,给初入庙堂的年轻人“传经授宝”,让年轻人知道应该怎么遵循规则做事。

  回了家后,申时行对好大儿申用懋说,“我料定林九元今夜必然来访。

  如果他真的来了,就晾他半个时辰.不,一刻钟。”

  最近申用懋满脑子都是编纂《九元诗集》的事情,不要以为把所有诗词全部凑在一起就完事了,这里面学问大了。

  为了最佳效果需要考虑很多方面,比如说,要不要把林泰来讥讽王老盟主和复古派的诗词单独列为一卷?

  听到父亲的吩咐,申用懋茫然的抬起头,下意识吐槽说:“连会试和殿试都拿捏不住林九元,现在这点小事有什么用?”

  像林泰来这种身份的人登门,就算主人家身份尊贵不必亲迎,也得让个西席先生或者子辈去门口迎接,申用懋起的就是这个作用。

  到了晚上,果然看到林泰来微服登门时,申大爷觉得这“微服”纯属多余,谁微服出行还带着几十个打手?

  申用懋没有晾林泰来,带着林泰来往书房走,边走边说:“家父说让你等一刻钟,我就假装你已经在门房坐了一刻钟了,你见了家父后不要说破。”

  等林泰来被申用懋领进了书房,申首辅淡淡的挥了挥手,让好大儿退下。

  申用懋愣了愣,怎么自己还成了外人呢?往常这种情况下,自己都是在旁边作陪。

  但父命难违,申用懋只能泱泱的走出去。

  林泰来行个礼,寒暄道:“老.见过申前辈!”

  “你今晚过来见老夫,肯定是为了巡边之事吧?”申时行主动提起说,“但是今日早间,内阁议论此事,其他阁老全部反对你,老夫就先搁置了。”

  说着说着,申首辅就不爽了,你林九元那是什么眼神?

  莫非是鄙视自己对内阁的掌控力?

  你行你上啊!

  林泰来却摇了摇头,叹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申首辅似乎审时度势的说:“依老夫看来,伱就别去边镇了。你犯不上为此和三个阁老顶牛。”

  林泰来很坚决的表态说:“怎么能不去?必须要去,不可能放弃!”

  于是申首辅连忙问道:“你为何会想去巡边?”

  这才是申首辅最关注的方面,林泰来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

  但林泰来也不好解释,他又不能说,过几年有打倭寇的机会,自己必须提前刷点边镇经验?

  不然的话,到时候如果完全没有边镇军事历练,朝廷也不可能派自己参与出征。

  于是林泰来只能随机应变,强行解释说:“这关系到我的尊严,我在朝廷出道以来,第一次申请差遣。

  现在别人都已经知道了我的申请,如果最后被阁老否决,我就很没面子啊。”

  申首辅拿起了茶盅,“夜晚还很长,你慢慢编。”

  林泰来迅速切换了一下思路,慷慨激昂的说:“关系到我们苏州帮势力未来二十年的布局!”

  “老夫想听人话。”申时行两眼望着墙上,那里挂着一条字幅,上书“制怒”二字。

  林泰来又迅速切换到了人话模式:“我已经收了宁远伯世子李如松一箱银子,答应了帮他在边镇办点事,岂能失信于人?”

  申时行摆出首辅的气势,又道:“你遇到事能拜访老夫,老夫很高兴,但是你这种说话的语气,老夫不喜欢。”

  林泰来笑道:“那老前辈喜欢什么样的?”

  申时行教诲说:“你在翰林院,可以对部院长官放肆些,但是内阁是你的上级。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应该学会尊重上级,尊重阁老们。

  如果其他阁老们事事都与你为难,那老夫又有多少精力时时替你周旋?

  再说许阁老是你的座师,太仓王阁老是你的同乡前辈,还有山阴王阁老.”

  申首辅苦口婆心了,感觉教导好大儿都没这么费力气。

  林泰来又笑了几声,对这仨老哥们,真的发自内心尊重不起来啊。

  他们夹杂在“君臣激烈混战几年”的历史大势之下,又加上各有缺陷,四年时间全部退出政坛!

  一个个都是政治“短命鬼”,尊重的性价比太差了,付出与收获完全不成正比。

  如果尊重他们,那么就要有所投入,但没几年他们就完蛋了,岂不投入全打水漂?

  如果没有能力改变“君臣激烈混战几年”的大势,那还不如将所有“尊重”放在培养赵老头上面。

  然后等着大混战完了后收取果实,就好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帝。

  可是这种独属于穿越者的信息差优势,实在不好对申时行解释。

  甚至申时行都是大混战开始后的逃兵

  此时忽然凉风阵阵,屋外仆役遥指阴云遮月,骤雨将至。

  泰来曰:“世人皆以阁老类为宰相,其实不然,前辈可知何为宰相之姿乎?”

  时行曰:“未知其详。”

  林泰来曰:“宰相能屈能伸,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庙堂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许王等阁老有无宰相之姿,请前辈试言之。”

  时行手持茶盅冷笑曰:“我这个首辅不懂宰相。”

  泰来曰:“休得过谦。”

  时行曰:“许国刚强明断,坚韧不拔,可为宰相之姿否?”

  泰来曰:“性情急躁,意气用事,度量不足,不出两年必失帝心。”

  时行曰:“王锡爵名门之后,足智多谋,名望自矜,可为宰相之姿否?”

  泰来曰:“好名又要脸,好谋又无断,好以小聪明应付大局,不出四年,必受群攻而败。”

  时行曰:“王家屏声誉正直,中外信服,可为宰相之姿否?”

  泰来曰:“不识大局,不明天时,妄图逆天而为,轻率冒失。不出三年,必与他人同归于尽。”

  时行曰:“如沈鲤、赵用贤、沈一贯、朱赓、陆光祖、孙鑨、陈于陛、罗万化、孙丕扬等辈皆何如?”

  泰来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庸人,何足挂齿!”

  时行曰:“舍此之外,还有何人能称宰相之姿?”

  泰来曰:“夫宰相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改天换地之志者也。”

  时行曰:“谁能当之?”

  泰来以手自指,后指时行,曰:“今天下宰相之姿,惟我.我.我与前辈!”

  时行闻言,大吃一惊,此子猖狂如斯!手中所执茶盅,不觉落于地下。

  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

  时行乃从容俯首目视茶盅碎片,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泰来笑曰:“前辈贵为首辅,亦畏雷乎?”

  时行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

  申时行唤了仆役,进来将茶盅碎片打扫干净。

  又问道:“你为何说许国性情急躁,意气用事,度量不足?”

  林泰来回答:“他自己都能把自己气晕,再说从许国对我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虽然世人传言说许国是被首辅你逼迫点了我为会元,但若换成有大智慧之人,必定借师生之名头反过来笼络我,以师生伦理道德压力我。

  反观许国作为,却对我冷淡之极,或许他连自己心里那关都过不去。

  以此观之,岂不是性情急躁,意气用事,度量不足?”

  申时行继续问:“那王锡爵又何如?”

  林泰来答道:“第一,看他对王衡科举之事,前年被我赶出府学后,还有机会当年入国子监。

  然后想法子从国子监获取名额,参加今年的会试。

  但王锡爵偏要装模作样的避嫌,直到最近才让儿子入国子监,最后还不是想要通过国子监参加三年后的会试?

  第二,王锡爵当初如何对待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人的?

  是这三人大力向天子举荐王锡爵,但王锡爵回朝入阁后,却总想假装自己是靠众望所归入阁,与那三人划清了界限。

  然后王锡爵恶了与那三人友善的顾宪成等清流势力,同时也没从首辅您这里得到好处。

  在政治上,这不就是自毁吗?所以我说他好名又要脸,还总想以小聪明做大局,但手法又不高明。”

  申首辅心里的震动已经快压不住了,他用最后的镇静问道:“王家屏?”

  林泰来答道:“听说当初殿试之前的廷议上,礼部沈鲤提议加试八股文,王家屏居然主动支持沈鲤?

  也许王家屏确实欣赏清流言官的做派,倾向于支持他们的做法。

  也许王家屏想拉拢清流言官势力,来加强他在内阁的份量。

  但是他忘了一点,陛下最反感的就是内阁与吏部、科道结合!上一个这么做的是张居正!

  所以我说王家屏不明天时,逆天而行,纵然博得声誉又有何用?”

  申时行沉默良久,表面上脸色平静,但心内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踏马的是一个二十二岁年轻人能做出的分析吗?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林泰来这区区从六品菜鸟也敢看不上另外三个阁老了。

  这跟级别无关,就是一种纯境界上的碾压。

  申首辅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忍住了好奇心,没有询问林泰来怎么看待自己。

  他害怕听完之后,自己这修炼几十年的道心直接破碎。

  林泰来看了看窗外,又行礼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告辞。

  关于被其他阁老阻挠之事,前辈要是觉得难办,那就别办了。

  我自己去办就行了,老前辈明天听好消息就是。”

  申时行还有点恍惚,都没注意林泰来说什么,只下意识的挥了挥手算是作别。

  申用懋替父亲送走了林泰来,回来看到父亲还在失神,忍不住询问道:

  “林九元到底与父亲说了些什么,何至于此?”

  申首辅回过神后,答道:“真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也!”

  申用懋:“.”

  父亲你说的到底是谁啊,连个主语都没有,不可能是林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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