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里,奴仆退下。
父子俩用标准的普通话聊天,谨防被不知哪个给听到了。
“去一趟山东,有什么收获?”朱国祥问。
朱铭取出一个竹筒,拿出自己制作的图表说:“那里的乡村生态,更符合我对中国古代农村的刻板印象。宗族势力比汉中更大,土地兼并也比汉中更严重,苛捐杂税也远超汉中州县。”
朱国祥仔细阅读那些图表,相较于客户占比,他更关心主户的户等比例:“你这张图表不对,三等户过于多了。”
“官方统计肯定有问题,”朱铭解释说,“这是富人在析户分产,一家分成好几十家。虽然户口本分开了,田产似乎也分下去了,但田契还掌握在族长手里。他们依旧能控制整个家族,同时又可以合法避税。实际情况,比官方统计严重得多。”
客户占比,虽然也能体现土地兼并程度,但更多是在反映失地农民的比例。
而户等占比,则更细化揭示社会结构。
庆历元年,名臣张方平通过调查估算,一二三等户肯定不足20%,四五等户很可能接近90%。三十年后,张方平又估算,四五等户肯定超过了90%。
类似的统计有很多,北宋官员不是傻子,他们也会看数据的,只不过没朱铭统计得那般详细。
放眼整个北宋,主户约占65%,客户约占35%。而主户当中,一二三等户约占10%,四五等户约占90%。
即,占比6.5%的一二三等户,拥有全国绝大部分土地。
偏偏最沉重的徭役,是四五等户在承担,王安石方田均税正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朱国祥点评说:“这么严重的贫富分化,放在古代已经没救了,靠变法改革是难以扭转的。只有通过战争,打破原有的社会阶层结构,才能对社会财富进行重新分配。”
“还怕打仗死人不?”朱铭笑问。
朱国祥摇摇头,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这么糟糕的情况,南宋居然还能撑一百多年,南宋君臣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对富人下手呗,”朱铭说道,“一旦打仗就强行让富户摊派,逼得大量上等户破产。既能维持战争开销,又能在局部地区重新分配土地。当然,底层百姓肯定更惨,我看宋代民间著作时,经常出现“产去税存”四个字。也就是说,很多四五等户,已经被逼得把土地卖完,却无法获得客户身份,还得被当做主户交税。”
朱国祥把图表卷起来,放回竹筒里:“你带回来那三个,都是些什么人?”
朱铭说:“石元公,破产举人,整天想着造反,总觉得大宋要完。杨朴,破产农民,鸡鸣狗盗之徒。张镗,逐渐衰落的望族子弟,剑法很好,擅长单挑,战场功夫其实不咋地。”
朱国祥道:“短短三个月,你能招揽到这些人,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朱铭笑道:“还有个李宝,回家去了。等安排好家事,他会来东京汇合。这才是此行真正的收获,李宝是南宋海军总司令,拥有三千民兵全歼七万金军的战绩。”
“三千民兵打胜仗还能理解,他是怎么做到全歼七万敌人的?”朱国祥难以想象。
朱铭说道:“史书的记载是,他从海上奔袭山东。凭借超高的民间威望,刚刚登陆,就招降数百山东金兵。这些山东金兵,虽然也是些杂兵,却给他提供了重要情报。当时,金兵在一处海湾扎营,几百条海船也在港口停靠。他出其不意的使用火攻,金兵根本没地方逃,大火烧了四天四夜。”
朱国祥咋舌道:“牛人啊!”
朱铭摇头说:“这个时候的李宝,还没学过兵法,除了箭术和骑术高明,其他方面都不如张广道。名将是需要用人命来堆的,没有经过血与火的历练,也就是个普通好汉而已。”
“但他肯定是有天赋潜质的。”朱国祥说。
朱铭笑道:“确实。”
朱国祥说:“明天跟我进宫见皇帝,伱离开东京太久,总得去烧烧冷灶。”
“混得不错啊,朱院长,皇宫想进就进。”朱铭调侃道。
父子俩在亭中闲聊,杨志家中正在拜把子,分别是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
他们都是低级军官,分属几支部队,并不完全认识,这次被选去押送花石纲。
领到相同的差事,很快就熟络起来,约好一路上互相照应。
众人烧了黄纸,焚香立誓:“皇天在上,今日俺十二人,结义为兄弟,若遇灾厄,各相救援……”
拜完把子,皆愁眉苦脸。
他们现在属于光杆军官,需要先前往太湖。跟当地官员做交接,然后押着花石纲回京,纲船和民夫都在太湖那边。
从头到尾,没有额外工资,甚至连路费都不给。
虽然沿途可以搭乘官船,但官船并非每天都发。在着急赶路的情况下,偶尔还得自己出路费,尽快乘坐民船南下。
见兄弟们兴致不高,杨志说道:“且去遇仙正店吃酒,俺来请客!”
花荣劝道:“城内酒店太贵还是去城外吃酒吧。”
“那便去金明池边!”杨志也有些舍不得。
内城那些酒肆,全都属于高消费。就拿遇仙正店来说,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
一角酒约有二两,仰脖子一喝,近百文就没了。
金明池边的酒肆,同样非常高档,但比内城要便宜得多。
众人穿城而过,边走边聊。
张青问道:“听说杨大哥认得朱探花?”
杨志笑道:“见过两回。”
孙立吹牛逼说:“朱探花看重杨大哥得很,还说遇到困难,便去濮州投他。”
李应说道:“押送花石纲颇担风险,去年有艘纲船就沉了,负责押送的指使全部刺配河北。杨大哥既跟朱探花认得,不如请他美言几句,让俺们兄弟不当这差事。”
“朱探花在濮州,咱怎去求他?你这厮尽想些美事。”杨志笑骂道。
他们还不知道朱铭已经调任,说说笑笑沿街而走正好跟出门逛街的朱铭错过。
今天朱铭回来得急,家里也没啥准备,父子俩打算出去吃,顺便把白崇彦、闵子顺叫上。
白胜这厮嘴碎,一路给山东来的同伴介绍:“前面是铁屑楼酒店,店主跟伙计全是外邦人。”
杨朴好奇道:“酒店咋叫铁屑楼?难不成店主以前是打铁的?”
“俺怎晓得?反正就叫这个名字。”白胜说。
朱铭说道:“铁屑是一个外邦古国名。”
铁屑,即以色列,又译为铁薛、跌屑。
那些犹太人经济实力挺强,竟能在东京内城开酒楼。而且还位于黄金地段,北边只隔一个坊便是潘楼。
继续前行,白胜又说:“那是郑家油饼店,俺吃过他家的油饼,味道好得很。”
石彪没有跟去濮州,留在东京保护朱院长。今天跟老朋友重逢,也变得多话起来:“俺也吃过,上个月相公去见皇帝,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半路下车买了几张油饼。俺也吃了,饼里还有肉馅。”
只有邓春,一言不发,沉默观察四处情况。
杨朴这个濮州小盗贼,已经被东京的繁华迷花眼,就连街边肉饼都想买几块尝尝。
张镗手按剑柄,也是不语,思绪翻飞。
他的老祖宗张咏,当年就住在东京,跟宰相寇准是至交好友。
不学无术这个成语,便出自张咏劝寇准要多读书。
一钱诛吏、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三个成语也来自张咏。
县衙钱库经常失窃,张咏暗中蹲守,逮到库吏顺走一文钱。最初只是打板子,库吏却不服,说自己只偷了一文,还叫嚣最多挨打,张咏不敢因此杀他。
张咏被当面顶撞,又打算整顿吏治,便写下判词:“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库吏被斩首示众,都没等到秋后行刑。从此,吏员们老实听话,连全县的偷盗之风都被压住。
这么有名的老祖宗,张镗怎不遥念其威风?他时时刻刻都想重振祖宗荣耀。
东京也有张氏后人,百年前就分家了。
张镗的爷爷辈儿,还跟东京同族有些来往,现如今甚至都不一起祭祖。
猛然间,张镗觉得自己该发奋读书,老祖宗还不是二十岁才开始读书的?
石元公的心情又不同,他以前来过东京。
当时意气风发,跟同乡结伴赶考。可惜,连考几次都落榜,而且囊中羞涩,连东京都没好生逛逛,城内的馆子他一家都不敢进。
路过一处处高档场所,石元公的表情开始扭曲。
这里的达官贵人,都是一群王八蛋。总有一日,老子要带兵进城,把穿绫罗绸缎的全杀了。
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成锦绣灰!
郑元仪坐在车里,跟朱国祥的丫鬟安娘闲聊,说起在濮州遇到的许多趣事。
他们也不在内城吃饭,太特么贵了,平时买份早餐还行,想吃大餐须得去外城。
来到白崇彦、闵子顺租住的地方,等待半个多钟头,这两人陆续下班回家。
“三郎,闵兄,吃酒去!”朱铭老远笑道。
白崇彦无比惊喜:“大郎竟回京了!”
朱铭说:“我到金州上任,中途会路过洋州,可以帮你们带去家信。”
“莫说恁多,吃酒吃酒!”白崇彦哈哈大笑。
他在京城快憋疯了,同事之间勾心斗角,今日总算能跟老友畅快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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