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徐氏带着厚礼,到了观景台上,她也不敢随便就坐,虽然从地位上来说,她也并不比张周低多少,到底是公侯家出身,嫁的又是国公,对于什么公侯她也不陌生。
毕竟兄长和丈夫都是。
可当她面对张周时,仍旧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那不是一个国公给她的,而是一个当朝权臣,可以左右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命运的人所带给她的。
“请允许妾身称呼您一声大人,这是成国公府砸锅卖铁,为您所准备的一点谢礼。”朱徐氏道。
张周道:“谢从何讲起?至于砸锅卖铁……”
大概的意思是,不要用那些危言耸听,甚至是卖惨的方式,在我这里博同情。
你说这是砸锅卖铁,我就相信?成国公府的家大业大,再说成国公府的主要基业都在南方,光是朱辅过去几年捞的银子,就不是我这种小民所能想的。
当初你的继子朱凤做生意,拿银子出来都是以万两为单位的,就这样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哭穷?
说着朱徐氏打开面前的木匣,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实体的金银珠宝,而是一张张的纸,房契和田契就不少,若是再加上一些新出的,尤其是在西山和滨海城能通用的“银票”,光是这一个木匣里东西的价值,很可能就超过五万两银子。
“这礼物太厚了,我不能收。”张周道。
朱徐氏道:“大人您为朝事而忙,这是您应得的。”
张周道:“我很清楚你来找我的目的,如果我拿了这些东西,我就要跟你们成国公府深度绑定,或许这个词你不太理解,我就这么说吧……我与成国公府本来就是两条船,任何一条船沉了,也不该连累到另外一条船。”
“成国公府愿意绑在您的船上,还望您给这个机会。”
说着朱徐氏也不避讳观景台的四周都站着人,直接在张周面前跪下来。
这态度跟她丈夫也差不多,就是见到张周就示弱,总的来说,就是尽可能在你面前表达出尊崇之意,通过这种方式换取你的信任和支持。
张周笑了笑道:“我的这条船,在海上经历那么多风浪,说沉就沉,而你们成国公府,可说是万年不沉的大船,到底是谁绑定谁呢?”
其实张周就没好意思说,就凭你们,也想往我这里来靠拢?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成国公府到底也是世代的国公,跟我这种当朝崛起还不知明天会怎样的权臣,也的确不是一路人。
现在你们是怕了,想要自保,所以才说跟我绑定,可谁知道你们将来是否会坚持原则?
当有一个新的权贵崛起,要超过我的时候,我就不信你们还能保持这种忠诚。
如果你们真有这种忠诚,也是对朝廷的背叛,因为你们所效忠的,本来就应该是大明朝廷,是皇帝,而不是我张某人。
“起来。”
张周厉声道,“带上你的东西,回去之后,跟你家太夫人说,如今陛下还会继续给你们成国公府机会,但陛下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说有罪而不查,有过错而无须改正,那如何让大明的法度申明?”
朱徐氏站起身来,听到这话,脸色多少有些羞惭。
她本来是不管家里的事,或者说她也没资格管。
但这次她也算知道,原来自己的丈夫也只是看起来忠厚老实,其实背地里那贪赃枉法的事没少干,而皇帝一旦要追究这些王公贵胄的责任,那她的丈夫是逃不掉的。
她甚至在想,连成国公府都这样了,那自己的兄长,也就是自己的娘家人魏国公府那边,又会是如何?会不会也跟夫家是一样的?
“你们成国太夫人送礼太讲门道了,每次都让小辈来送礼,每次的说辞还花样翻新,但实际上都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张周道,“我对你们成国公府有善意,全看在知节的面子上,若是你们还有忠君之心,也该把前面所做的恶给断了。若还继续执迷不悟,那也只能就……呵呵。”
这种时候,也只能去暗示了。
成国公府一出什么事,就求爷爷告奶奶一样来找我。
可你们早干嘛去了?
如果你们成国公府本身就身正,何惧影子斜?
如果你们影子本来就是斜的,还想通过拉拢我的方式,把你们的身体给正过来不成?
……
……
两天之后,早朝之后。
朝堂上没什么波澜,张周从宫里出来,却被林瀚叫住,随即林瀚也没让旁人与他同行,而是以要与张周并行的姿态,似有什么事要问张周。
“……昨日锦衣卫突然拿了在京涉及太仓的几个户部官员,跟刑部打招呼是说关乎到贪墨案,很可能还跟开矿的事有关,闹得京师人心惶惶,究竟是怎回事?”
林瀚是吏部尚书,但似乎政治敏锐度很低。
也是因为林瀚不属于那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类型,他也不善于去结党,以至于在朝廷出了大事之后,他的觉察度不高,甚至对案子的内情都不甚了解,还要通过跟张周沟通的方式去找答案。
张周道:“林老不都很清楚了?有人借着开矿的事中饱私囊,如今要追查,不也寻常吗?”
林瀚皱眉道:“开矿不都一直是你在做?你先前受到的非议不少,也不至于会直接把半个朝廷牵扯进去吧?”
那眼神就好似在说,就算是查,不应该只查你一个吗?
开矿是你张秉宽的私产,而朝中人都是正直且无辜的。
张周叹道:“林老,这两年你的日子过得如何?”
“你这叫什么话?”林瀚脸色不悦。
张周叹道:“日子过得舒服了,自然就会变得安逸,不去想深层次的事情。其实我也一样,林老自己没从开矿这件事上拿好处,但有的人可不一样了,就说开矿这一件事,朝廷一年的收入和开销是多少,您知晓吗?”
“怎么也有个几万两银子吧?”林瀚似乎是很大胆猜测了一下。
张周笑道:“再翻个几十倍,甚至是一百倍,大概就那么个数吧。”
“什么?”
林瀚瞪大眼,他似乎这才感受到这背后的干系有多大。
张周耸耸肩道:“二三百万两银子,是开矿所得到的直接收入,其中主要是靠煤炭带出来的,毕竟铁和其他的金属矿石……哦,有些事不太好解释,大概就是说,别的东西虽然有价,但不会流入到市场之间。”
林瀚道:“这么大的一笔收入,显然不是你一个人能控制的,难道之前陛下就没派人去管着吗?”
“乱!”张周道,“利益干系太大,涉及到的人情事也太多,任何一个衙门,但凡是跟开矿相关的,都禁不住这么大利益的诱惑。你想啊,一个地方的府县父母官,他手下随便几个矿场,一年光是能见到的银子就超过十万两,他能不从中拿取好处?拿了好处,他自己能兜得住?还不是要往上送?一层一层下来,也就那样了。”
林瀚皱眉道:“昨日稍晚的时候,我听说连翰林院中都有人被拿,不会也跟这件事有关吧?”
张周笑了笑道:“您身为吏部尚书,有时候也需要谨慎一些,在这件事上,连我的心态都是……先挂起来,看看走向再说。你来问我,其实很多事我也都不清楚。陛下要从朝廷里找蛀虫,我们自己既不是蛀虫,最担心的也是被他人所攻讦,这时候不应该最好的办法,就是高高挂起吗?”
“嗯。”
林瀚点头,意思是我明白了。
林瀚虽然这两年收入多了,且日子过得逍遥,但他知晓如何避讳卷入到朝廷漩涡。
显然他是那种当官都很圆滑的人,只是以前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个迂腐的老臣,若是被他这层外表给骗了,人人都会以为林瀚可以撑着一些事……那就大错特错。
这才是个片叶不沾身的老狐狸。
……
……
成国公府内。
朱胡氏正在听取儿媳妇对两天前夜晚见张周之事的汇报,脸色越来越冷漠。
“见过那位蔡国公,为何不早些回府来?而是要在外面住两天,才回来?”朱胡氏脸上的怒气满盈,似乎随时都要把儿媳给宰了。
朱徐氏回答也很淡然道:“娘家人跟京师打了招呼,让帮忙打理一些私事,因而耽搁了时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你们成国公府做事那么肮脏,我嫁进来也没几年,还不想跟你们这条船一起沉。
你们没把我当自己人,凭啥让我在你们大船漏水的时候,跟你们一起施救,甚至还把自己搭进去?
朱胡氏道:“魏国公府也开始怕了?最先开头的人,可不是成国公府,你以为你兄长就能落着好?追究起来,有一个算一个……就算是京师那几家公侯又怎样?谁都跑不掉。”
朱徐氏道:“儿并未有多余的想法,如今只是想替两家化解。”
“那你就该把东西送到蔡国公手上,他只要说句话,那无论是谁家,你夫家或是娘家,都可以转危为安。”朱胡氏道,“我知道,让你去见蔡国公,你心里委屈,觉得这不是你的差事。可要不是如此,蔡国公连我们派去的人都不会见。”
朱徐氏这次沉默不言。
她已经看清楚了这些王侯将相家的无耻。
关键的时候不让男人上,反而让女人往前冲,似乎还做好了牺牲女人的准备。
这是一家当家老太太应该有的表现?
“你们这些小辈,就是太矫情。”朱胡氏站起身道,“这两天,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既是帮朱家,也是帮你们徐家,你兄长派的人,我已经见过了。”
“什么?”
朱徐氏有些惊讶。
她显然没料到,自己兄长徐俌居然会跟朱胡氏站在同一路,她还以为徐俌只在某些事上找了她一个人。
朱胡氏道:“老徐家的情况,好不到哪去,现在朝廷突然展开自查,一下子很多人卷入案中,很可能有不少公侯都要受到牵连。就说那安远侯柳家,那可是太皇太后家的姻亲,现在还不是说落罪就落罪?这两代人中,徐家和朱家又出过什么人物?为朝廷做过什么?”
朱徐氏继续缄默不言。
“哼!一介女流,你就当我在说老身自己。”朱胡氏气势汹汹道,“这案子该怎么扩大,除了陛下之外,也只有那位蔡国公能做主。你要是不想看到江南官场血雨腥风,就该知情识礼,别让老身去指点。若是还想耍性子,你们徐家没有强大的靠山,以为会比我们朱家好在哪?”
这就近乎是在威胁了。
你虽然是成国公府的儿媳,但你见异思迁,一直把自己当成徐家的人。
现在就问你,我们老朱家有朱凤这个能攀附皇帝和张周的人在,而你们徐家有谁?
你们徐家关键时候,还不是要靠我们?
就这样,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呢?装清高?
到时成国公府直接把你们魏国公府给甩下船,什么开国元勋功臣之后的,在大是大非面前狗屁都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你们不懂?
……
……
张周当天回家时,是过了午后,算是比较早的。
回到家,蒋苹渝就带着林仪出来见他。
蒋苹渝道:“这两天都没见到老爷,家里出了不少事。也不知怎的,有人往咱府上投递拜帖,本来都被锦衣卫给挡下的,甚至还有人出去提醒,但有的直接……是把拜帖和礼物,送到了家父手中。还让家父代为传达。”
张周拿起桌上的茶杯,随便喝口茶道:“茶水换上凉的比较好,天比较热。”
“老爷,有听到妾身说话吗?”
蒋苹渝还有些着急。
张周笑道:“你管他们呢。但凡是朝中有事的时候,人人都想起我来了!这么说吧,过去两年我做了一点实体的营生,也就是开了几个矿场,因为收入太多,先是跟地方上因为产生利益纠葛,闹了不少的事。现在又因为朝中人觊觎,很多人从中攫取好处,连陛下都看不下去了,要出手整治。”
蒋苹渝好奇问道:“那他们都是来……求情的?”
张周笑着摇摇头道:“他们是想上我的船,跟我一起扬帆远航,但我的船太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本来就没在船上,自以为挂上船的,我也只能挨个把他们踢下去了。不结党,是我跟陛下之间并无约定的默契,我不能坏了这种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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