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内。
华灯初上时,戏楼内的客人也非常多,张周仍旧是在自己的包间内,外面的喧嚣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仍旧可以安心会客,或者是处置公务,再或是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怡然自得。
香茗在旁,张周所喝的都是皇帝赏赐给他的贡茶,他也没觉得有多好,但茶香却是能四散很远。
一旁的程敏政坐在那,多少显得焦躁不安,换了以前的程敏政,绝对不会为了什么事而对权贵折腰,而现在他自己就是权贵,或者说是身处高位了,他才理解到那股高处不胜寒,甚至需要摧眉折腰来面对张周。
时移世易。
连程敏政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或者是情面,也可能是局势的变化,也可能是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些时候也不得不屈从于形势。
张周道:“我没想到,竟还真有人来找我,去给谢阁老求情,那个人居然还是程学士你。”
程敏政尴尬一笑道:“都是老友,能帮上就帮,他所做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或许吧……换老夫置身于他的立场,有些事也不得不做。”
说话之间,程敏政似乎非常理解谢迁。
张周笑道:“程学士倒是够坦诚的,倒是那位谢阁老,怎么都不肯承认他所做的事是经过他人授意的,或是跟谁商量的。”
“呵呵。”程敏政苦笑。
“但他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事情自始至终就是谢阁老一人的意思,那陛下或许也不会追究了,程学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张周笑着问道。
程敏政无奈点点头。
这还用理解什么?
皇帝这是拿谢迁在杀鸡儆猴呢,如果谢迁开始就不结党,做什么事也跟传统文臣不是完全步调一致的话,就算有时候谢迁心直口快做错事,皇帝也懒得理他。
“所以,这件事要看陛下的意思如何。”张周道。
程敏政道:“蔡国公你既然都跟我明说了,那我也直说,话虽是说,此乃陛下钦定的案子,但你一句话,可比旁人说多少都管用啊,可以说,只要你一句话,就能救他于水火,且你还能赢得他人的赞誉,既能帮人又能度己,何乐而不为呢?”
张周笑而不语。
让我卖人情当好人?怎么好事全被你们占了?
再何况,你程敏政到底知不知道应该站哪边?难道你不知道,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骨头都变成灰了?还真以为当年的鬻题案,只是简单被人攻讦?要不是有人在背后捅你刀子,你可真是……
张周道:“我尽量吧,如果陛下问,我会说。但若陛下不问,那我不会去提,因为我也要避嫌。”
程敏政道:“那你就是要回避?请恕我的唐突,以我估量,陛下十有八九不会在你面前提这件事,因为陛下也希望你避嫌。其实要不是西北突然又有了捷报,或许这件事就应该是不了了之。”
在涉及到朝廷问题上,程敏政也并不迂腐,也知道现在皇帝跟张周在谢迁问题上的态度。
张周笑道:“如果真的是不了了之,那该怎么说?”
“何意?”程敏政似有不解。
张周微笑着摇摇头道:“话说这为官之道,在于一进一退,旁人都说我进得太多退得太少,实则不然,在涉及到与臣僚在意见相左时,往往都是我一退再退。现在我想进一步再退一步……程学士可明白我的意思?”
“这……”
程敏政稍微一琢磨,就知道张周的弦外之音了。
让我去替谢迁说话,有什么好处?
不能每次损失的那个人都是我吧?一进一退,其实就相当于是一种交换。
“若程学士觉得为难,就当我没说过吧。”张周道。
程敏政道:“此等事,我也做不了主,你看……”
“无妨,我可以先等等,以我之前所知,谢阁老上次在诏狱中,也没受到多少亏待,或就是心受创,不过一个即将退下来的朝臣,再怎样也该对自己的未来有所预期,相信他是能坦然面对的。”张周又做了暗示。
你可以回去找刘健和李东阳谈。
我就当你是中间人,两面跑腿,作为我们谈判的传话人。
毕竟我张周跟内阁那两位见面不合适,就由你来充当使者。
我也能经得起等待,你们也放心,谢迁现在于牢中不会被刑讯,至于他的将来就捏在你们内阁几位的手里,你们想让他好过,还是不好过,全看你们自己的选择。
……
……
程敏政走的时候才意识到,张周现在也不可能做一只绵羊。
为了缓和关系而去帮谢迁?
这么高尚的事情,无异于在给自己挖坑,连他程敏政都知道刘健和李东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容得下张周,什么各退一步的……还不如直接谈条件,这似乎是替谢迁解决牢狱之灾最好的办法。
程敏政走之后,包间又有人进来,这次是孙上器。
孙上器是刚从永平府回来,风尘仆仆之外,还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公爷,卑职已把这两年开销用度的账目呈递上去了,这次回京,就是带一批钱粮回去,说是内府和户部都给调拨,另外在您走这段日子,海港的大梁已经装上去,第一艘船已经靠岸过,将南方的一些物资运上来,又是一大批……”
“按之前的圣意,这批物资先留在港口用以调度之用,无须送来京师。不过现在各处都已经在问,来年开春之后的出海何时进行,还有要带多少钱粮兵马一起去,有商贾似乎也想跟船一起出海,有的已经在买靠泊的席位。”
“暗中透出风,说是一次出海需要给二百两银子,商贾那边仍旧是趋之若鹜,就算说涨到五百两,估计也有不少人想去……”
孙上器已经初步具备了当一个城主的气势。
作为锦衣卫千户,本身只是个武将,但因为跟张周时间久了,他开始对经济学还有管理学有了一定的认识,并且开始利用一些身边的资源,为修造新的城池和港口服务,属于张周跟地方上沟通的桥梁。
张周笑道:“那些商贾,大概只听说我们出海运了多少白银回来,以为是有利可图,所以都想跟着一起去。但要知道,在海外之地是没有什么贸易的,只有掠夺,也就是只有拳头够硬,才能把资源给带回来。白银、黄金,是他们眼中最值钱的东西,但在我看来,这些也不过是我们掠夺所带来的副产品。”
孙上器道:“卑职不是很明白,那到底要不要带商贾一起出海?”
“可以带他们去南洋,别的地方……他们愿意去,也可以,但也告诉他们,别死在船上。出海刨食可不是简单的走一趟,能熬得过旅途辛苦,还要熬得住异国他乡的瘟疫、战争,就跟他们说,愿意出资修筑港口的,有优先出海的权限,就好似之前分红的商贾,回头把那群人的红利给兑了,再找一批人进来,多造几条船,多铸几门炮……”
张周的造船出海大计,是从南京筹措钱粮开始的。
而当时所提的,就是给南方出资造船的商贾分红的权力,最初很多人也并不是为了分红而加入,毕竟都觉得出海捞得好处不现实,更多是出钱对张周的一种巴结,为了换取朝廷的支持。
但随着弘治十四年出海的顺利回归,海船带来了大批的金银和物资,让所有人都眼红。
张周要做的,就是让那些最先投资的人看到回报,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至于后面的人能获得多少回报,张周是不会做任何承诺的,但仍旧会有很多人出资,一头扎进来。
……
……
孙上器跟张周坐下来,把永平府的事跟张周一一说明。
“……现在钱粮调配什么的,基本都没问题,可就是……人少了点,最初那几千人,到现在有两三万人,还有大批的军户和百姓在往那边迁徙,可还是在一些行当上招不到人,尤其是出力的活计,现在所开的价钱很高了,永平府地方上能用的闲人都用上了,还是不够……”
孙上器说着,眼巴巴望着张周,“要不要跟陛下提,从旁的地方再调人过去?京营……或许也可。”
张周道:“港口相当于是一座新城,百废待兴欣欣向荣时,最需要的就是人,这点也不出我的预料。工期会延缓一点,目前看来也只能先这样。调人的话,本身不符合大明户籍的规则,只怕又会被人非议,回头让人到北直隶和山东等处,调一批人回来……另外辽东那边也会调人回来,女真人,以及朝鲜人……他们也会迁徙过来。”
孙上器问道:“会不会来不及?”
张周笑道:“这座城,或许要等几十年或是上百年之后,才体现出其价值,为何要急于一时呢?以目前移民的速度,如果再过个几年,你说人会缺吗?可能就是初期步子迈得太大吧。”
“是。”孙上器行礼。
“你回京之后,赶紧把家眷安顿一下,是要一起带过去了吧?另外再把京城的事多处理一下,不必那么忙,年初或许唐寅就会回来了,等他回来,就会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过去主持这些事,到时很多不方便你出面的交接和应酬,都由他去就行了。”
唐寅毕竟是朝官,且是文臣。
孙上器再牛逼,也只是个锦衣卫千户。
无论孙上器如何努力,在某些事上也无法完成。
“卑职明白。”孙上器起身,“公爷,还有一件事。永平府那边的几个工坊,同时也都在招工之中,现在人倒是不怎么缺,就是缺……各处调配的材料,您看是不是……”
张周把他的纺织工坊等也都逐渐转移到了永平府。
因为那些轻工业所用的工人,很多都是女工,而这时代女人社会地位低,她们能出来做营生,只要是在这种女性聚集的工坊,并不会带来多少社会问题,甚至很多人抢着去。
这就带来女工工人多,产能跟得上,但原材料跟不上的问题。
毕竟大明很多轻工业原材料的数量,是按照本来原始落后的生产效率所配给的,张周这边突然把生产效率提升上来,一时间在没有化肥等增加原材料产量的前提上,是很难把材料短缺的问题给解决。
张周道:“这就需要地方官来协助了。陛下已经准备找几个在地方政绩突出的人,或者是有抱负的人,让他们在一些省分开始大面积增加草棉等种植,除此之外,我们还会从海外进行采购……有时候可能也无须采购,直接抢回来就行。另外海外地广人稀,在找一些部族的人,帮我们种植便可……辽南等处,也会开辟很多的农田,协助生产……还有北方各地的屯田……这个只能慢慢解决了。”
孙上器道:“卑职只是把困难提出来,有公爷您在,相信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张周点点头道:“开春之后,北方可能会用到一大批的布料等,之前预设的几批,可有造出来?”
“年底能造的,据说都已经造好了,具体的……卑职不太清楚。”
孙上器毕竟不负责工坊的事。
“账目带来了?”张周问道。
“是。”孙上器道,“人就在外面等候,是否给公爷请进来?”
“嗯。”
张周点头,“你先忙你自己的,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你的公务之事,也无须跟我汇报。去吧。”
“是。”
……
……
孙上器才刚出门,另外一名帮张周打理工坊的人,黄赵氏,便抱着个账册进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个跟班模样的人,跟班模样的人手上带着个木匣,显然里面也有涉及到工坊的账目和资料等物。
“无关的人先出去。”张周道。
小跟班把木匣交给了黄赵氏,随后出门,而门被关上之后,黄赵氏才缓缓走到张周面前来,然后很恭敬跪下来。
“起来说话。”张周道。
黄赵氏缓缓起身,将账册放到张周面前。
张周拿起来看过,随手一指道:“坐。”
然后这女人便坐下来,显然她在张周面前很拘谨,虽然是大户出身,但家族再大,也跟张周这种当朝权贵是没法比的,而她一介女流却可以跟张周平起平坐,是她认为不真实的。
以至于她都不敢正面面对张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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