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所部已经被压到了极限。
即便退兵五里,鞑靼人仍旧持续不断前来袭扰,且鞑靼人也逐渐发现大明这边火炮和火铳响的频率越来越低,所以他们的攻势也越来越猛烈。
一直到日上三竿,杨一清已经接连得到各处将士支应不住的消息。
要不是有督战队撑着,或许宁夏的边军就已经要溃散了。
“传知各处,我们后续的人马还有两个时辰就过来,再顶两个时辰!”杨一清高声呼喝着,试图把队伍人心给稳住。
张僩凑过来问道:“杨军门,哪还有人马增援来?”
杨一清厉声道:“别人不来,我们还有六七千步卒,他们不过比我们慢了不到一天,天黑之前必会抵达。”
张僩道:“哎呀,不是这么算的,咱骑兵跑一天的路程,他们估摸着至少要两天,就算是明日天黑之前也未必能到啊。且要是他们知道鞑子正气势汹汹,敢不敢来还另说呢。”
杨一清瞪了张僩一眼,而张僩也不说什么了。
此时的张僩早就没了要跟杨一清共进退的勇气,他已经几次问询过后面的道路是否通畅,别人跑不跑不重要,他张僩早就做好了开溜的准备。
……
……
就在大明宁夏将士苦苦支撑时,前线的局势好像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鞑靼人突然偃旗息鼓,有很长时间没有重新发动攻势,就好像已经准备放弃跟宁夏地方兵马的周旋。
“咋回事?”张僩本来已经离开杨一清身边许久,这次他骑着马回来,旁边还让人牵着几匹,意思是逃走的时候要换马跑,“杨军门,鞑子这是不准备跟我们打了,要渡河了?”
杨一清没回答。
他站在相对高的地方,用望远镜看着对面三四里之外的鞑靼阵势,连杨一清自己也没摸清楚鞑靼人为什么突然中断了攻势。
过了许久,前线郭鍧带人回来,他骑马到杨一清身边,高声道:“大人,鞑子退兵了,往河岸方向去了,咱要不要追击?”
郭鍧说出这话,中军将士皆都松口气。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前面的局势,他们本还担心鞑靼人只是想休整一下,但在知晓鞑靼人原来已经开始往河岸退兵时,就好像是老天爷赐了一条命……本来不是被鞑靼人宰了,就可能会被后面的督战队给宰了。
“退了!退了!”张僩听到此消息,兴奋到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杨一清道:“张公公,我也知晓,现在该让三军进行整顿,将士们该用饭用饭,该休息休息,要轮班休息之后,才有精力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
张僩道:“那杨军门还是通融一下,如果咱追上去,怕是鞑子肯定会纠缠不休的,挡不住……就别勉强了。朝廷也能理解咱,咱一共才多少人马?就算是拼了老命,也抵挡不住比咱多几倍的鞑子啊!”
说到这里,张僩发现杨一清眼神不对,赶紧又补充一句,“要怪,全都怪保国公,如果他带兵来,何至如此?他也不能只领兵,不干事吧?”
杨一清冷冷道:“事到如今,就算明知将士们无力再战,可还是不能退缩。鞑靼人退,我们则必要推进,哪怕是给鞑靼人渡河制造一些麻烦,也是有必要的。”
“啊?这是图什么?”张僩显得很难理解。
杨一清解释道:“以鞑靼人渡河的能力,一次最多运载个一两千人渡河,最后必定会残留个数千人马进退两难,到时我们掩杀上去,那就可以将他们残留于南岸未渡河的人马给击败。”
“这……”
张僩眼前一亮,显然觉得杨一清所说的有道理,不过随即他摇头道,“事不可强求,鞑子岂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况且鞑子还会增加渡河所用的器械,或者设下埋伏等我们上钩呢。”
杨一清重新打量着前方道:“传令三军,缓步推进!”
“还要进?”
这下不但是张僩,连一旁很多幕宾和将领,都不太能理解杨一清的“疯狂”。
鞑靼人都已经退了,他们没有趁势跟我们决战,我们已经烧高香了,现在再进兵,那不是推弟兄们去送死吗?
“你们耳朵聋了吗?谁不进,本官杀他祭旗!畏缩不前者,莫说先前的功劳,战后必定会治罪,有一个算一个!”
杨一清第一次感受到带这路人的压力,是让他喘不过来气的那种。
先前无论战局如何发展,他作为巡抚,总是能调遣得动眼前这群莽夫,可现在……这群人已经隐约有不听令的迹象……要不是因为先前有两场战事功勋当底子,这群人知道不听令或者退出战场会让到手功劳不翼而飞,他们或许也不会吃杨一清这一套。
你让我们去送死我们就去?
现在就是给你点面子,我们往前压一压,如果鞑子真的卷土重来,我们逃得肯定比你杨某人快!
……
……
鞑靼人的退兵,在杨一清看来是没有道理的。
但只有鞑靼人知道眼前的困难在于何处。
鞑靼主帅,草原可汗巴图蒙克,在大儿子图鲁的陪伴之下,到了黄河的南岸,然后他惊讶发现河对岸正在进行一场惨烈的战事,而过河的两千多人,已经有很多乘船在往南逃遁,而来不及逃走的,已经被大明将士追杀。
“砰!”
炮弹从天而降,居然是从河对岸打过来的,将河东南岸一处水上所架设的木台子给轰塌,一堆鞑靼人掉进河里。
“救人!”
南岸这边都显得混乱不堪。
而河对岸来不及驾船逃走的,更是慌不择路一般,有的直接跳进水里。
“怎么回事?”巴图蒙克尚且不能看到对面有多少大明将士,因为对面岸边地势是缓慢升高的,很多人是从高处往下逃的,以至于南岸这边也摸不清楚对面的状况。
图鲁道:“据说是老二在对面打了败仗,大明的军队趁势掩杀过来。他们有足够多的火器,我们的人只能退了。”
“不可能!”巴图蒙克语气非常坚定,“大明在对岸,绝对不会派出两千人以上的军队,他们早已弹尽粮绝,不可能还有如此的实力!渡河的有多少人马?”
“回大汗,已经过去两批,有三千六百骑以上。”
“三千六百骑,难道连大明一千步卒都打不过吗?”
巴图蒙克也是恼了。
他是清楚知晓大明军队动向,才会选择在这里强渡黄河的,可现在明明优势已经在自己这边,只要再过河几批人,就能在对面站稳脚跟,并且护送大部分的人马渡河……
这怎么突然就乱了?
大明从哪冒出一路人马,能把自己在河对岸所布置的精锐给打到如此狼狈?
此时第一批跑得快的鞑靼人,已经从对面回来了,而巴图蒙克惊愕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二儿子乌鲁斯,居然出现在第一批逃回来的船只上。
“将他绑过来!”巴图蒙克怒不可遏。
图鲁见到这一幕,是最高兴的,二弟本来还跟他斗法,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不是你的别争!
……
……
乌鲁斯被绑到了巴图蒙克面前,而更多的鞑靼人,正从对岸往这边逃窜。
“轰!”
又是一声炮响,这次打到河当中,没有打中任何的船只,只是掀起一阵浪花,却让周围临近的鞑靼舟楫吓得加快了南逃的步伐。
“怎么回事?”巴图蒙克跳下马,一把将二儿子从地上给抓起来。
乌鲁斯道:“父汗,大明在对面布置了数千伏兵,我们到的时候没有发现,本来儿已带兵去阻截,结果他们用火铳把我们给打回来,趁势再杀到我们面前……儿已用最大的能力去阻挡,奈何对方火器实在太厉害了!”
这会的乌鲁斯显然不能告诉他老爹,对面大明军队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多,可能也就一千左右。
甚至连他的部曲都知道大明将士不多,可就是大明军队杀过来时,每个人明知对面人不对,就是要逃……这就是之前崔元所使用的“威慑战术”。
二百人就能吓得你们五六千人败退,这次带了七百多人,照比例来说,吓退你三四千人那还不容易?
背水一战?
都以为自己是韩信呢?
况且你们岸边还有船能南下,南边还有大部队能接应,当你乌鲁斯带一千多精锐去交战败退回来时,就该知道人心已经散了,这会你们把船只马上烧了,或许还有拼死一战的机会。
奈何船只你们是烧不了的,毕竟那是你们渡河的基础,且谁也不知道大明一方到底还有多少火器。
“无能!”巴图蒙克怒道,“大明的军队,怎可能会有数千人?定是你怯懦畏战!为什么要过河?守在那边!把他给我塞到船上,运过去!”
图鲁无奈道:“父汗,这件事可能不能怪二弟,船只一直都在来回运人,有的人便趁船南下时,跳上船说是过来接应,结果就……”
图鲁并不是专门为他二弟说话,只是想表现自己的胸襟。
但他所说的,也让巴图蒙克无法反驳。
如果船只全停在对面,谁上船就砍谁,或许也能稳住军心。
但问题是,当乌鲁斯败退到河岸,以为能重新结阵抵挡崔元所部进攻时,那时候鞑靼人的运人计划并没有结束,船只还是会南下到河岸接应人手,那时候靠近河岸尤其是负责护送的军队,就会趁机跳上船,借口要回来传信或者是接人,趁机逃到南岸来。
可一旦有人上船,剩下的人就会估量,觉得船的位置可能不够用,然后一堆人挤着上船。
形成恶性循环,人心自然就散了。
本来乌鲁斯还觉得能支应一下,结果当崔元一方无所顾忌冲杀上来时,鞑靼人包括乌鲁斯在内,都会觉得大明军队是有恃无恐,那说明大明军队的枪炮弹数量足够……连乌鲁斯自己都加入到逃兵的行列。
“父汗,渡河看来有些难了!”
图鲁道,“不如现在就跟南边的大明军队决战,以先前的架势,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们给击溃!”
巴图蒙克看着河对岸自己一方被大明军队追击和屠杀的惨状,气得老脸漆黑,却也还算是明智,怒道:“军心溃散,还有何必要计较一时长短?传令下去,从东北边,往大明关隘方向走!”
图鲁惊讶道:“那父汗,如果我们不吞下后面的大明军队,那此战我们就……彻底败了!”
图鲁的意思,就算我们的目的是过河抢劫,现在过河难度太大,可到底还是不能放弃跟大明军队交战,只要能吃下后方宁夏守军部分人马,回去之后至少还有个交待。
如果就这么想顺着河南岸往草原遁走,那才是真的溃败。
巴图蒙克望着图鲁道:“你记住,跟明朝人交战,不要做无谓之争,要懂得取舍。留住军队的精锐,才能在草原上立足,否则……你看看周围的豺狼,他们眼睛中的狼性,还不足够让你警惕吗?”
图鲁好像瞬间明白了他父亲的格局。
跟杨一清所部决战,完全是没有必要的,甚至是让“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
你浪费人马去跟大明交战,就算取胜,你也耗费了自己部族的实力,且还可能会陷入到大明军队的合围,毕竟大明各路人马正在往这边集结……
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存有生力量,回到草原上。
毕竟巴图蒙克要面对的敌人,更多的还是来自于身边的豺狼,跟大明之间……不过是强盗和院主人的关系。
作为强盗,你在抢不到东西的情况下,把院子拆成什么样,都不如全身而退回到山寨里,因为山寨才是你的大本营。
面子?
从大明有了强大的火器开始,草原人就已经没法顾念何为颜面!
……
……
鞑靼人在尚未将河对岸所有将士都接应回来的情况下,便已经选择沿着黄河东南岸,往黄河下游退兵。
河对岸的鞑靼人,在发现没有船只渡河的情况下,已经基本溃不成军,只能是顺着鞑靼主力的指引,策马也往东北的方向走,那边是河套之地,也是他们出关的方向。
大明的军队会持续追击他们,并且沿途会有大明关隘堡垒的将士出来阻截,没有退回南岸的鞑靼人,是很难在北岸立足,并且有机会叩关离开大明境内的。
所以到中后期,即便很多鞑靼人本身并不会游泳,但他们还是会选择抱着木头等漂浮物,从北岸往南岸游泳,不过多数人还没到河中央,就已经被湍急的黄河水流冲走。
鞑靼人前后反差很大,突然从之前的骁勇善战无所畏惧,变成了仓皇败退。
这让在战场周边的各路人马都有点懵逼。
甚至连黄河西北岸的崔元所部都有点费解,当他们好不容易杀到河边,看着河上漂着的各种漂浮物,而己方将士正在兴奋砍杀人头时,崔元也在瞅着河对岸撤走的鞑靼人马。
“崔大人,鞑子被我们杀败了!”
徐甚非常激动。
先前二百人吓退鞑靼五六千兵马,已经堪称奇迹,后续虽然也斩杀了不少的脑袋回来,也没有像这次一样,直接斩获近两千首级,这还不算在河上被淹死的和被水冲走的。
三场大战,不论对面战果如何,至少徐甚享受到了最大胜利的果实,这一战他们所获取的首功,就比花马池和石沟城多。
重点是……己方还是以少打多,这要是回去……可以被吹成战神了。
崔元则不像徐甚那么失态,他稍微有些庆幸道:“好在鞑靼人没有继续派兵渡河,如果他们再派人过来,我们可能吃不消了。”
“报!”
传令兵随即过来,将自己一方的损失也报上来,“大人,将军,已算出折损同袍将士一百七十多,负伤二百多人,剩下的还有四百多将士。”
崔元这一场堪称是“惨胜”。
别看最开始的时候,鞑靼人有点溃不成军,争相往河对岸跑,甚至不惜落水淹死也不留在北岸。
但等后续多数人发现没有船只南下,组织跟大明对抗时,即便乌鲁斯也跑了,鞑靼人群龙无首,在溃散的情况下,仍旧打得崔元麾下的将士很头疼,一场战事下来,杀敌两千,自己这边也死了一百七十多士兵,伤员更是不少。
这也是因为崔元这路人马的冷兵器单兵作战能力太差,加上身上只是轻甲,很多士兵的伤亡都是被鞑靼人弓箭所射。
一些人还在兴奋冲击,以为上去白捡功劳,结果就被鞑靼人的弓箭射成筛子。
也好在鞑靼人军心溃散,加上鞑靼有一千多人抢着渡河,剩下的人未形成有效的阻击,才令崔元带兵取得这场胜利。
“鞑靼好像撤兵了。”崔元没有去评价这次战事的损失,他还在打量着对岸。
徐甚道:“崔大人不必担心,有杨巡抚和襄城伯这几位有经验的将帅在,必定不会让鞑靼人有机会逃走的。”
崔元这才舒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看样子……挺难。”
话说得模棱两可,徐甚也没听明白,到底是谁更难呢?
却在此时,又有传令兵过来道:“大人,有宁夏本地的人马,正在往此处赶来,像是先前在河岸阻截鞑子,后来溃走的那批。”
“他们这群龟儿子的,是来抢功劳吗?”
徐甚听着很头疼。
之前宁夏本地守军奉命在北岸阻截鞑靼人,结果只是象征性放了两炮就跑了,弓箭手都没用上,现在就回来,除了抢功劳,他也想不出这群人还有什么目的。
崔元道:“麾下将士有伤亡,不足以支撑追击,我们要防备鞑靼人另辟地点渡河,能多带一些人马……是有必要的。沿途也要让夜不收去往周边的土堡,招募更多的人来。”
崔元到底还有点见识,知道躺在功劳簿上是没有意义的,如果鞑靼人往东北方向走,只是为了另找地方渡河,那他们之前的胜利就等于是白费。
徐甚问道:“咱人马不多,追下去的话……会不会……挡不住?”
“没事。”崔元用白话回答了徐甚,“咱人虽不多,可鞑靼人一次也过不来多少人,只要我们跟住他们,他们也没法渡河过来与我们一战!我们的任务就算是完成。”
崔元说着,望着不远处还在搬抬尸体的人,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崔元道:“赶紧整顿人马,人头什么的不必带了,最多把耳朵割下来,新建伯从草原出来时,就是带了耳朵,朝廷是认可的。”
徐甚抱拳行礼道:“是。”
……
……
对岸。
鞑靼人正在组织撤兵。
巴图蒙克和图鲁等人,一直在看着对岸,巴图蒙克也想知道,对面大明到底有多少人马。
当看到中后期,鞑靼残余的骑兵,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仍旧可以把明朝人杀得节节败退,最后大明那边是靠人数的优势杀奔回来,把鞑靼人最后抵抗的力量给剿灭……
巴图蒙克的脸色铁青,甚至用剥皮拆骨的眼神望着他早早退出战场的二儿子乌鲁斯。
“二弟,你都看到了。”图鲁趁机落井下石,“明朝的军队并没有太强,他们的火器也不足,你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选择退回来?你守在那边,明朝军队必败。”
乌鲁斯仍旧被人捆缚,看到这一幕,他自己也有些羞惭,恨不能直接跳进黄河洗刷身上的冤屈。
“那是谁?”
巴图蒙克看着对岸一个正在用望远镜打量这边的年轻将领。
图鲁看过之后,他并不认识。
马上有人报告:“大汗,那个人叫崔元,听说是明朝的驸马,先前石沟城南边领二百兵出来的,就是他。”
“居然是他。”
巴图蒙克知道了崔元的身份之后,也显得很感慨,“我以为,明朝除了有张周和王守仁之外,就不再有什么英雄人物,谁知道还有这么个人。他身为驸马,不在明朝的京城过安稳的日子,敢到战场来,还如此无畏应战,以后我们的对手又多了一个。”
图鲁道:“父汗不用担心,这种人在明朝会被人排挤的。”
“那是以前。”巴图蒙克道,“明朝有了张周,会让他们多不少的猛将,因为皇帝赏识这个人。而现在所看到明朝的将帅,都是出自于他的推荐,只是我不明白,一个驸马,怎会被他所赏识,并被他发掘?为什么一切都在张周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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