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周一听大概心里就有数了。
江南还有人想造反?谁?刚得王位的朱宸濠?还是那些久居江南不识北方寒冬的各地藩王?
陆完没说得太清楚,或许陆完也知道,如果把一些事说得太言之凿凿,那他这个举报人很可能就跟背后的什么人有勾连了,别人对他的怀疑也会加深。
随即张周去信给正在往沈阳赶路的唐寅,让他及早到沈阳,好像一点都不注重唐寅的想法。
此时在唐寅一行的队伍中,早已是人困马乏,尤其是那些跟随朝鲜新任国主李怿的朝鲜人,很多连车马都没有,要靠步行走这段路,很多人在进入大明国境之后就有点跟不上队伍了。
当天下午本来队伍已经下令驻扎了,但临时又收到通知,要连夜赶路。
朝鲜一方,有一些妇孺女眷,被告知要上车驾往大明走。
“姑姑,他们在说什么?”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问一旁刚与大明士兵沟通过的张绿水。
小姑娘并不太能听懂大明的语言,这一路上她也在跟张绿水学习,稚气的脸上带着几分天真,还带着对未来几分不确定的迷茫,小小年岁背井离乡,虽然已吩咐让她带家眷同行,但满打满算她身边也只有个养父和养母,而她的养父母负责给跟随队伍的朝鲜扈从做饭。
张绿水道:“我们要夜行了,这样明日日落之前,就可以到大明的沈阳。教给你说的话,你都会说了吗?”
“嗯。”
小姑娘试着,把张绿水教给她的汉语,又说了一遍:“民女参见莱国公大人,祝莱国公大人天寿永享、位极人臣、加官晋爵、无往不利。祝莱国公大人天伦和满……那……那……”
张绿水摇头道:“说得还是不够流利,你这样见到明朝的大官,怎能让她对你垂青呢?”
小姑娘双眸闪烁着泪光,似乎对自己表现不好有些着急,她问道:“可是为什么,我要得到他的垂青呢?”
这问题可把张绿水给问住了。
从张绿水的出身和经历来说,她这半生所追求的,就是如何去吸引男人的注意,如何用自己的身体条件去获得生存的资源。
她现在先被送给唐寅,现在又被勒令跟随大明使臣队伍到大明,她知道后半生的生活跟前半生也不会有区别了。
面对一个跟她“相依为命”的小姑娘,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长今,我有一个女儿,可她没你这么大,她现在还在朝鲜,没有跟我同来。”张绿水道,“我把你当成女儿,也当成侄女看待,你以后有很多东西要跟我学,你要记得,我不会害你。”
“嗯。”小姑娘点头。
“再多练习几遍。你记住,你是莱国公在朝鲜境内找到的女孩子,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你,甚至朴元宗大人也不知他的意图,既然你是他选的人,就要按照明朝人的想法做事,他们喜欢听这种话。”
“明白了。”
二人一起走上马车。
有单独给他们准备好的马车,甚至还有个四十多岁的女子,负责照顾她们的起居。
在朝鲜使节队伍一行中,二女的地位也会比较高一些,她们会被当成是朝鲜的“贡品”,保护她们一路上的安稳,是朝鲜一方着重在做的事。
马车在吱嘎声中前行,也不快,因为下了一些雨,路还显得有些泥泞,队伍经常需要停下来,也不知道是哪里卡住耽搁了。
“姑姑,先前我去找阿娘,在他们那边看到了一辆马车,里面关得很严实,只有阿娘往里面送饭,我看了一眼,里面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她是谁?”小姑娘问道。
张绿水道:“可能是朝鲜某位大人,送给明朝大官的礼物吧。”
小姑娘道:“但我见阿娘对她很尊重,说她出身尊贵,有人还对她下跪来着。她很年轻,比姑姑小了很多岁。”
“那我就不知道了。”张绿水道,“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只管自己的事就好。现在跟我学明朝的语言,一定要用心学,以后就算只是端茶递水,也要学会基本的语言,不然你都听不懂大人所说的话,是要挨罚的。”
“好的。”
“你听我说,茶水,还有桌子、椅子……”
……
……
队伍一行抵达沈阳时,由张周与陆完带人亲自出卫城迎接。
唐寅和徐经,与朝鲜名义上的正使,刑曹参判金寿童的陪同下,过来给张周行礼问候。
“晋城大君呢?”张周笑着问道。
金寿童一怔,他听出来,只要张周还称呼李怿为“晋城大君”,说明李怿的国主之位,就还没得到大明正式的认可,现在李怿最多只是被作为储君。
徐经抢着说道:“在后面那辆驷马的马车上,说起来可真是不妥,路上生病了,不太能见风。”
金寿童也赶紧为他们未来的国主解释:“莱国公见谅,我家君上还在养病。”
“哈哈。”张周一笑。
旁边的陆完道:“是养病,还是故意称病不出?迟早都要见面的事,难道见莱国公,也需要如此推三阻四吗?”
“这……”金寿童非常尴尬。
明明跟自己来的,是朝鲜的国王,但在大明一个国公面前,朝鲜人似乎连一点面子都没有。
这是取决于军事的强弱,也跟朝鲜这次的“靖国事件”是由唐寅促成的有关。
本来宗主国的使臣派头就大,如果还是莱国公的话……那就没法去挑刺了。
唐寅道:“让人诊断过,是生病了。”
张周微笑点头道:“伯虎,这次你去朝鲜,可算是为大明争了一口气,我已经提报陛下,回去之后就给你加官。”
“不必。”唐寅这次是真的不想什么加官晋爵。
他虽然没多说什么,但就这两个字的潜台词便是,劳烦师兄你以后别再折腾我就行。
这半年我要死要活的,能活着回来都烧高香了,如果加官晋爵意味着以后还要继续被你折腾的话,那我宁可到地方上当个小吏,也好过于冒着小命的危险继续在刀山火海中奔走。
……
……
一行进城。
城中不少军民出来迎接,连商户都敲锣打鼓的。
辽东过去从来不受大明的重视,而沈阳作为名义上辽东最大的贸易城市,但在大明时并不作为辽东首府,这里从布政使司的角度来说,隶属于山东,这里也只是作为军事区域存在,百姓多都要受军户的挟制,打仗时候抓壮丁都是常态。
现在通过张周,辽东似乎有了振兴的迹象。
城中居民也有一种自豪感,尤其还是在朝鲜国主作为“俘虏”来大明朝见之时。
在李怿入住驿馆之后,张周还是亲自去拜会,毕竟他留在沈阳的主要目的,就是陪同李怿一起到京师,李怿这一路的安全名义上由他张周来负责……如果李怿真出了事,被刺杀或是死在半路上,张周也没什么大的责任,最多是派人回去通知朝鲜,让他们再换个国主人选送过来。
“臣李怿,见过莱国公,请恕不能下榻迎接。”李怿躺在床上,面如死灰一般望着进来的一群人,为首的自然就是张周。
张周笑道:“大君客气了,在见陛下之前,无须称臣,是说他的汉语还没教好吗?”
张周一边说,一边望着旁边的金寿童。
金寿童急忙道:“主上汉语也算精通,只是……还需要完善。”
这就体现出李怿以往不受皇室重视了,或者说,他幼年丧父之后,他的兄长燕山君为防止他将来篡权,对他的教育并没有抓紧,反而是种种限制。
“那就沿途好好教,以后作为大明藩属国的国主,在用大明礼教治国方面,也一定要留心了。”张周笑着做指点。
“臣……”
金寿童一听李怿又要在称呼上出错,赶紧上去指点一下。
李怿这才改口道:“学生受教了。”
身为朝鲜国主,却在大明臣子面前自称学生,对大明这边的将官听来,好像是朝鲜国主自贬身价一般。
但其实张周知道,所谓的称呼并不能代表什么,最重要的不是靠人家嘴上尊重,而是要靠心里怕。
……
……
张周带了大夫,其实张周自己本身也可以当大夫。
给李怿诊断过,也不过是普通的风寒,所谓的不能见风,更多是李怿想避见他所找的借口。
得了风寒不能见风……这理由也算是合理。
“旅途劳顿,还有就是心理上的一些事情,让他受了一些委屈。我不知道是因何而起。”
张周出来,见到了由金寿童引荐过来的成希颜。看书喇
成希颜这次并不作为正使,而是作为李怿的贴身卫官,成希颜代表的却并不是朝鲜,而更多是朴元宗,一些私下的事情并不由金寿童负责,或者说金寿童不作为“靖国功臣”,在话语权上显得很低。
成希颜道:“或是因为王妃之事。”
张周点头道:“我听说了,晋城大君的元妃,也就是慎家的女子,被迫与之和离,还得到了慈顺大妃的同意是吗?”
成希颜回道:“以先例来论,大君元妃虽然家族有亏于德行,但元妃并非有错,并非罢休的合理理由。”
唐寅道:“成左相,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成希颜赶紧低头。
现在的成希颜,已贵为“左议政”大臣,虽然这官职也只是临时的,但也说明朴元宗以后打算好好器重一下成希颜。
唐寅凑过来低声道:“慎氏女,也在队伍一行中。但晋城大君不知。”
“嗯。”张周点头,随后朗声道,“虽然晋城大君身体不适,但涉及到其继位之事,也是为朝鲜安定着想,所以不能有所耽搁,明日中午之前就要动身继续往京师而去。没问题吧?”
金寿童问道:“可否迟个一两日,让主上再做休整?”
“不能等了。”唐寅现在话也比较多,而且在朝鲜人面前,他显得很硬气,“这是陛下的吩咐,不能耽误。”
金寿童看了看成希颜,连成希颜都没反对,他也只能低头认可此方案。
……
……
当晚,张周在自己所住的军营帐篷内,摆下酒宴,请唐寅和徐经吃席。
酒桌上,徐经不断过来给张周敬酒。
张周笑道:“你们二位,这趟可是辛苦了。”
“不辛苦。”徐经笑道,“还是张师您比较辛苦,千里迢迢到辽东,如今辽东各处也真算是海晏河清了,各处百姓都在盛赞您的功勋。”
唐寅瞥了徐经一眼,不由皱眉。
让你巴结张周,混个前程,你也不必这么卑躬屈膝吧?
不能跟我学学?
张周道:“你们别怪我就好,有些事我也没想到,诸如朝鲜只给派五千兵马,还有你们在多壁城的遭遇,虽然我一直没有派援军,但我跟伯安打过招呼,一旦女真人对多壁城有何异动,他要全面出击去驰援。最后没用上罢了。”
唐寅心说,我信你个大头鬼。
我们被困在多壁城内几个月,也没见一个援军,最后还是你亲自带人去给送了点粮食和武器,就让我们去朝鲜造反,还说不是坑我们?
张周好似不知道唐寅心理活动一般,叹道:“不过正因如此,也算是把伯虎你心中的潜能给激发出来,你看这次你表现多好?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已提请过陛下,如果可以的话,你随我回一趟京师,等再回来时……这辽东之地由你来当巡抚。”
“什么?”
唐寅一听就站起身来。
显得很激动的样子。
张周道:“别太兴奋,这都是当师兄的分内之事。”
旁边的徐经那叫一个羡慕啊。
跟着张周就能混到巡抚的官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想王守仁当巡抚,也要靠威宁海一战的功勋获得,而唐寅不过是去了一趟朝鲜……帮朝鲜人造了个反而已,对大明功勋近乎于无。
唐寅急忙申辩道:“我出身江南,不习北方的天气。”
“啪!”
张周一拍桌子,显得一惊一乍道,“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打算让你去浙江当巡抚,由你去训练水军。你看咱师兄弟俩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
唐寅瞬间无语。
他好像明白了,刚才张周说什么让他当辽东巡抚,感情就是给他挖坑呢。
就等他说不习惯北方天气,然后借坡告诉你,江南还有个“辛苦”的差事等着你去干。
徐经看出唐寅的反应,试探着道:“江南……会不会太远了?”
“哎呀。”张周好似在思忖,“其实要造船,要训练水军,也不一定要去浙江,不如这样,我在渤海的塘沽口给你设置个好差事,请陛下给你巡抚的身份,让你在那边一边造船一边训练水军,随时观察江南那边的形势,你看如何?”
唐寅咽口唾沫问道:“还有旁的选择吗?”
张周摇摇头:“最好别有旁的选择。”
徐经陪笑道:“还是在渤海好,近,而且还有莱国公的照应。来,伯虎,我也敬你一杯。”
唐寅突然感觉自己又要深陷泥坑之中,但这次怎么想,好像也没那么复杂了。
就只是做点事出点力,看起来没什么生命之危。
这次张周提过酒壶,亲自给唐寅斟酒,等唐寅反应过来要阻止时,张周已经把一杯酒斟满:“伯虎啊,我知道你向往安逸,但身为官员,到哪能无所事事呢?无所事事,那可不能留名千古。”
唐寅想说,我的人生目标压根不是留名千古。
张周道:“虽然你未来的差事,想想还是挺辛苦的,但是不是在经历了多壁城和汉阳城两战之后,再思忖一下也就不算什么了?经历过大事,心态也要更成熟,以后是我仰仗你,你可要给面子。”
唐寅拿起酒杯,这是张周斟的酒,他不喝也得喝了。
不然真就成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
……
深夜之后。
张周才结束了酒宴,让人送走唐寅和徐经之后,喝了不少酒的张周好似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给朱佑樘写自己的上奏。
其实对唐寅的调用,他提前并没有盘算过,也是跟唐寅商定之后才定的。
接下来张周还有个大目标……
“扬帆远航,就算还不能派兵海外,至少也让我搞清楚新大陆的情况,大明的海上贸易还是需要我来保障啊。不能跟世界脱轨啊。”
张周正构思着未来的宏图大计。
门口刘贵的声音传来:“老爷,我回来啦。”
“进来进来。”
张周放下笔,亲自到门口接见刘贵。
刘贵一脸嬉笑出现在张周面前,见到张周,那真是如见亲人一般,双目还噙着泪花。
张周点头道:“不容易,这次可历练了不少,也成长了不少,回去重赏你。至少也是个锦衣卫副千户,东厂那边你可以进去混混了。”
“没事,小的就想跟在老爷身边。”刘贵道。
张周笑道:“总跟着我也不是个事,如果你想从军,试着帮你搞个参将什么的当当,不过你没有武进士在身,有点难。不如应个武举?”
“小的没那本事啊。”刘贵随即哭丧着脸。
“那就不考了,继续当锦衣卫,以后在京师呼风唤雨的,总好过于出去打打杀杀。”张周笑着拍拍刘贵的肩膀。
刘贵道:“老爷,人都给您带来了,都是会唱曲的,小的还准备多给您搜刮几个朝鲜女娃子,但唐大人不允许。”
张周白他一眼道:“朝鲜人的命也是命,真把自己当贼匪了?今晚好好休息,回京师之后给你论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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