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周是在八月二十抵达京师,此时已过了八月十五,距离他出征已过了三个多月。
本来他还有在西北留个一年半载的想法,能三个月就完成任务回来,对张周来说也算是功德圆满,在回来之前就想着到京师后就要安稳过点正常人的生活。
带兵驰援朵颜三卫?
不存在的。
张周低调回京,当天除了萧敬提前得知风声,去西直门迎接之外,连内阁和六部都不知他回来的消息。
张周进城后直奔皇宫而去。
乾清宫内,朱佑樘早早就给张周准备好了桌子和椅子,甚至还让人把偌大的沙盘给搬过去,就是为了能跟张周好好推演一下北方的战事。
在张周到之前,朱佑樘便已有点抓耳挠腮的样子,让戴义等几个太监觉得,皇帝这有点像他儿子朱厚照……往常朱厚照就喜欢干这种事。
“陛下。”
外面进来一人,是陈宽。
朱佑樘急切问道:“来了吗?”
陈宽道:“回陛下,是张永到了。”
“哦,让他进来。”
朱佑樘这次除了召张周回朝,也把张永给召了回来,倒不是说朱佑樘觉得张永留在西北没什么用,只是他想把张永给安排到辽东去替代镇守太监任良,并对辽东从巡抚到镇守太监,再到下面的军将,撤换一圈。
随即张永进来,给朱佑樘磕头。
朱佑樘微笑道:“难得,你在西北辛苦了,是秉宽发现并器重于你,你可要知恩图报。”
张永一听便在琢磨,这是让我报谁?报答皇恩?还是报答张周?
“奴婢必当尽心竭力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张永本身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反正就是在皇帝面前表忠心。
朱佑樘道:“光尽心竭力不成,还要懂得听从号令,不要武断用事,辽东的局势可不比西北各镇。蓟辽等处始终是大明京畿防卫之重。”
“是。”
张永提前已知晓自己可能会被调去辽东,他还是很激动的。
相比于大明在西北的布局长达上百年,官将上下铁板一块,辽东因为编制和疆土的不确定性……主要存在于大明对于一些藩属国的收放自如,这会让辽东更近乎于一种三不管的地界……油水非常的丰厚。
之前这可是韦彬的地头,陈宽等司礼监太监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这次换他去,张永却感觉已经不用听司礼监这几位的,听张周一个人的就行。
朱佑樘点了点头道:“秉宽之后就来,具体事项这两天让他好好指点你,至于以谁为都御史前去巡抚于辽东各处,朕还要等跟秉宽商议后再做决定。”
本来戴义和陈宽他们还觉得,虽然辽东镇守太监换成了张永,但他们还可以在将官问题上做点文章,多安插自己人。
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皇帝不做决定不是说不准备把决定权拿在手上,而是还要先等跟张周商议……这也意味着,无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他们司礼监成员,对辽东将官体系已失去了控制。
……
……
张周随即跟随萧敬抵达乾清宫。
朱佑樘见到张周分外高兴,亲自到门口去迎接,一把便抓住张周的手臂往里面扯:“秉宽,你可回来了,这两天朕就一直睡不好,想到你要回来彻夜难眠啊。快看看朕给你准备的东西。”
朱佑樘拉张周到乾清宫内,先见的并不是沙盘和地图这些。
而是朱佑樘让人从内府库中挑选的古玩珍宝。
“陛下,您这是……”张周显得很不好意思。
朱佑樘笑道:“秉宽,咱都是自己人,说多了见外。你也知道现在朝廷用银紧张,府库内调不出太多的赏赐,西北用度有很多都需要你亲自去筹措,你此行宣大,可说是居功至伟,朕没法直接赏赐给你财帛,便拿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给你。别嫌弃就好。”
张周闻言笑着摇头道:“陛下不必如此,臣对此并无兴致。”
戴义陪笑道:“张先生,这可都是陛下的心意,为了挑选这些,朕可是从一些名册上选了好半天。”
其实不用戴义说明,张周就能看出来,朱佑樘给他的礼物是真的丰厚,古玩字画这些东西藏于皇宫,不能变现,遇到那些懂行的君王或许拿来当宝贝,留着自己观赏。
但朱佑樘自幼没经过这种文化熏陶,他当皇帝之前近乎都在担惊受怕中渡过,没心思管小命之外的事。
当了皇帝又被教导要克己复礼,成天面对那么一群古旧派的大臣,还有他身体那么虚……能稀罕古玩字画这些东西?
朱佑樘前面几位皇帝搜刮来的宝贝,在朱佑樘这里都成了“华而不实”的东西,倒是拿来赏赐给张周倒一点不心疼,有点“崽卖爷田”的意思。
“陛下,您不必惦记臣这边,臣还给您带来一些东西。”张周道。
“哦?”朱佑樘眼前一亮。
这边不等皇帝赏赐,臣子还要给皇帝馈赠,连旁边几个本来还对张周有些忌惮的太监,闻言也都自愧不如。
光这心境,就比不了。
张周道:“臣在西北这几个月,除了过问军政之事,再就是去勘探矿脉让人开矿,其余的政务多都交给地方巡抚来完成,军中事务也基本不去干涉总兵府,臣一心想的是,要如何在武力上压制草原那些豺狼。”
朱佑樘笑着问道:“是新的火器吗?”
“嗯。”张周点头,“最重要的,是燧石铳,已经在威宁海一战中发挥了威力,其实就是可以在不用火绳的情况下,随时都可以点火发射,效果非常好。另外就是对于火铳的进一步改进,射程进一步提高,发射的速度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在哪里?”朱佑樘听张周说得这么好,自然想亲自见识一下。
张周道:“陛下,皇宫之内,怎可将如此危险的东西带来?火器毕竟在使用时,还是有炸膛风险的。陛下不可犯险。有闲暇,臣会到演武场为陛下演示。”
“嗯。”朱佑樘笑着点头,对此很满意。
之前刚觉得黄火药和新火炮,让大明边军的实力得到了质的提升。
还在担心狄夷把大明的新技术给学去了,这边张周就与时俱进,继续改进火器,而且是治军和改进火器两不误……这就呈现出张周极大的责任心。
别说是朱佑樘这样对张周无比推崇的皇帝,就连戴义和韦彬他们心里也在琢磨,比不了是真的比不了,还是别想着如何去争,想着如何去巴结这位,以后能混个和睦相处便不错了。
张周道:“除了新武器之外,臣还带回来一些财帛,大概有两万两上下。”
“财帛?”朱佑樘苦笑。
当皇帝的正准备赏赐大臣,结果大臣就给皇帝带金钱了?虽然两万两听起来不多,但相比于那些只会跟朝廷伸手要钱的大臣,张周这种创造力其实就很好了。
张周笑道:“这还只是第一批,也就是大同煤矿和宣府铁矿所上缴的矿税。”
“矿税?”一旁的戴义瞪起眼了。
之前张周在开矿之前就说过,会把开矿所得的部分缴纳给朝廷,其实就是缴纳给皇帝本人,归内府调用。
这也是后来万历矿税的规制。
那时候没人会觉得,张周征收矿税这件事,能在短时间内起效,结果张周用实际行动证明,想要为内府开源,并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可以带来直接利益的。
“也只相当于一个月的矿税,这还只是目前推进开矿之前所得,一年就相当于二十五万两。”张周道,“如果进展顺利的话,明年到这时候,每月矿税就应该有五六万两以上,甚至往十万两接近。”
朱佑樘眼睛在冒光,大概是闪着金子和银子的光。
一旁的戴义惊喜问道:“真的吗?”
朱佑樘道:“是啊秉宽,你不必如此卖力,这些矿税,应多用于西北。”
张周道:“陛下,臣跟您说过,臣要开矿的目的,是以煤和铁,来为西北边军铸造火炮和新式火器,这是臣能做的。至于所征缴的矿税,则用以陛下您的调度,可以将部分用于缓解西北边政的开销。”
“剩余的部分,也可作为陛下平时调用,臣这边也不用会亏的,因为矿产所出的部分,也会落到臣这边。臣最初几年,也不会想着以此来为自己谋求私利,更多是要为平定草原而储备。”
朱佑樘叹道:“秉宽啊,你不必如此的。朕……没给你,难道还让你来给朕吗?”
张周笑道:“臣其实什么都没有,这矿,不也是陛下赐予的吗?”
朱佑樘道:“那是你自己开的矿。”
“陛下,四海之内,皆都是王土,臣并不是不爱财,但一切都要先服从于西北军政大事。”张周也为朱佑樘规划着他的蓝图,“臣的想法,四五年之内可令西北筹措到足够多的火器,做到兵强马壮,而后便可以出兵草原。”
朱佑樘问道:“那秉宽你对于朵颜三卫请求大明出兵的事,可有决定?”
都不问你有什么意见了,直接问,你有什么决定。
这话其实就是在说,你放心说,反正朕听你的。
张周道:“臣的意思,朵颜三卫平时不上贡于朝,不遵王道教化,现在却在危难时想到以大明出兵协助,这有违君臣之道,所以置之不理。并公告天下,若还想获得大明宗主庇护的,就必须要恪守臣道,而不是临时起意。”
“哈哈。”朱佑樘大为宽慰道,“正合朕意。”
戴义惊讶问道:“那……那就不管了?”
张周笑道:“也没说完全不管,这不已经跟陛下提过,要加强辽东戒备了?如果鞑靼小王子破了朵颜三卫,或是将他们打残将其收编,接下来他们可能往辽东进发,而如今辽东西有朵颜三卫,东有朝鲜,北有各部女真……未来很可能会成为大明防备之重。”
“辽东从地利上,更接近于京畿,大明各边镇的防备,可不能出现头重脚轻的情况,所以臣的意思,未来先要保证辽东的防备,再谈进取。”
朱佑樘一脸无比信任的神色,眯着眼点头道:“很好,很好。有秉宽你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朕都感觉到心里有底。”
这下连戴义他们都不得不服。
果然有些话从张周嘴里说出来,就是比朝中文武大臣说出来,让他们也觉得心安。
要不怎么说,现在大明边政要看张周的?
不是说皇帝对张周的信任,而是张周的确有那能力……皇帝的信任也是来自于张周实力的展现,如果张周只会动嘴皮子,大谈什么兵法而不谈实际操作,皇帝能推崇备至就怪了。
张周道:“陛下,臣还打算在永平府周边开铁矿场,目前在宣府周边的铁矿,成色和产量也都还没有达到预期。”
“好。”朱佑樘点头,“由着你。”
……
……
朱佑樘拉张周坐下来,其余的人都站着,就听他们君臣二人在谈。
朱佑樘越说越高兴,但到后面他不由问出心中疑惑:“秉宽啊,你且跟朕说说,如果鞑靼小王子出兵朵颜三卫,结果会如何?”
他这会又想让张周发挥神棍的潜质。
“陛下,以朵颜三卫的实力,无法招架鞑靼小王子的攻势,但也不会因此而族灭。”张周道。
“哦?”
朱佑樘问道,“可是那个巴图蒙克,会留手?”
张周道:“草原纷争便是如此,巴图蒙克想当的是草原共主,如果对火筛和亦不剌,他也未必会做到赶尽杀绝,更别说是朵颜这几个没什么大实力的部族。”
张周并不是在随便瞎分析,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弘治十七年春,敌上书请贡,许之,竟不至……六月癸未,火筛入大同,指挥郑瑀力战死。敌东渐,朵颜部被残……秋七月,朵颜导敌入寇大同,杀墩军,犯宣府及庄浪,守将卫勇、白玉等御却之……”
这就清楚展现了历史上巴图蒙克对付朵颜三卫的手段。看书溂
趁着火筛寇边大同时,出兵东进,把朵颜给打残,而巴图蒙克毕竟是草原名义上的大汗,朵颜彻底归顺之后马上帮达延部寇大明边陲。
朱佑樘急切追问道:“那鞑靼小王子天数究竟几何?”
这问题……明显是犯规了。
张周跟朱佑樘说过,命数是推算不准的,但皇帝现在对巴图蒙克大概是恨之入骨,想着早点把对方弄死,弄不死至少也想听听对方到底能活多少年,最好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周道:“陛下,此问题臣回答不了您。”
“唉!”朱佑樘叹道,“朕也知不该问,但其实朕就在想,鞑靼过去十几年都还算对大明恭敬,为何到现在却成这般?”
张周心说,现在你就觉得有压力?
如果没有我张某人,等再过几年,你压力更大。
再到你儿子继位初期,更更甚,历史上正德五年巴图蒙克征服蒙古右翼之后,对大明的侵犯更是与日俱增,一直到正德十一年达到顶峰。
“北部鞑靼入寇,由宣府大白杨至八达岭,大肆杀掠,将窥居庸关……八月丙寅,小王子犯固原、平凉,杀掠吏民……”
“七月乙未,小王子以七万骑分道入……保安都指挥朱寿以兵赴援,稍却,敌骑益至,众寡不敌,寿战死。浩再战再败,裨将朱春、王唐死之。张永遇于老营坡,被创走居庸。敌遂犯宣府,凡攻破城堡二十,杀掠人畜数万……”
“小王子以五万骑自榆林入寇,甲辰初二,围总兵王勋等于应州。帝幸阳和,丁未初五,帝亲部署,督诸将往援,殊死战,敌稍却。明日复来攻,自辰至酉,战百余合。战五日,辛亥初九,敌引而西,追至平虏、朔州,值大风黑雾,昼晦,帝乃还,驻跸大同,命宣捷于朝……”
“是后,敌岁犯边,然不敢大入。”
“是年,达延汗卒。”
也就是说,达延汗统一了草原之后,连年对大明边地袭扰,杀掠无数,甚至经常就把大明的边关给占领和破坏。
别看朱厚照本身是个胡闹的君王,喜欢玩不靠谱的亲征这一套,但朱厚照跟英宗最大不同,是他用实际行动把全胜时期的达延汗给压制住。
大明对于应州一战的记录,是有极大偏颇的,明明是朱厚照取胜,却被说成是双方鏖战后因为大风和黑雾双方散去,再说成是朱厚照强行宣布捷报。
至于巴图蒙克是否死在应州一战,并不用去探究,达延汗更多是因为此战没有取胜,回去之后抑郁而终。
至少达延汗死后,其子争位,往后二三十年再也没能力像达延汗一样长驱直入对大明形成较大的威胁,下一次大规模入寇还要等到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
“陛下,只要大明国力强,草原势便弱,这是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张周道,“我们不能让巴图蒙克如愿收服草原各部,既要出兵袭扰,也要分化瓦解之,就好像火筛,曾经对巴图蒙克也是俯首帖耳,如今还不是名义上已归顺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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