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是少有的大清早就来星子湖畔的幽静小院。
现在的他有三日假期,这假期过后紧接着就是一日庆功大典,近似于不上值,等于能一下子休息四日。
反正时间多,可以任性一点。
欧阳戎乘坐的马车,刚来到幽静小院外的街道上,燕六郎与裴十三娘就接踵而来。
是一些日常汇报。
裴十三娘只是过来给欧阳戎捶捶腿,再来个熟妇撒娇,招待一下,走个过场,就继续去忙制冰商号的事情了,在匡庐山、星子坊之间来回跑。
她手下新成立的制冰商号,名为饮冰室。
本来是与欧阳戎的书房同名的,但被他捏起朱笔,勾圈划去,改了一字。
此书房名,是欧阳戎继承自恩师谢旬那儿的。
取自《庄子》中的“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一句。
低调开业那日,欧阳戎还帮忙题了一副对子:“朝受命夕饮冰,昼无为夜难寐”。
裴十三娘十分欢喜的把这副对子拿走了。
嗯,越是做生意的,越是爱往文化人上靠。
当然,公子的亲手题词,对裴十三娘而言,还有一份护身符的用处在里面。
另外,今早裴十三娘退下前,还特意问了下冰镇绿豆汤的事情。
汤是绣娘送她喝的,幽静小院这边平日里欧阳戎不在的时候,都是裴十三娘帮忙照看,绣娘对这位热情洋溢大姐姐似的商妇人挺有好感,这一大一小算是处成了朋友,有些好吃的,多出来了,绣娘自然会送去一份。
裴十三娘对这冰镇绿豆汤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欧阳戎一眼就知其心思,却没有细讲,先打发走了她,让她先专心去忙饮冰室的事情,保证对浔阳王府每日的冰块供应,且都让专属的马车送进去。
一辆马车里当然不会全是冰块,也没有这么多的冰。
冰鉴等保温器具,还有专业的人员看护等,也占据了马车内的位置。
浔阳王府的冰窖扩长的缘故,现在每日都有四、五辆马车走后门的特殊通道,不定时的进出浔阳王府。
李从善等白虎卫甲士,还有外面那些其它关注王府的群体,已经见怪不怪了,都不由感慨浔阳王一家的财大气粗,包括冰镇绿豆汤、冰镇米酒、冰酪等冰饮在内的消暑措施,所用到的藏冰量,在大周顶级贵族的群体都算是豪奢的了,这还是刚要入夏,真到夏日了还得了,简直堪比洛阳皇宫。
但是建这座新商号的目的,当然不只是单纯的产冰给王府这么简单。
那夜欧阳戎在浔阳王府书斋,和离闲等人商议的另一条涉及匡庐山的新退路一事,就藏在其中。
藏在了饮冰室商号每日不定时的进进出出浔阳王府的运冰马车之中。
不过今早裴十三娘和欧阳戎见面时提都没提,心照不宣。
此事被欧阳戎早早布置给了裴十三娘、燕六郎,二人一起落实。
阿力驾驶的马车特意在靠近幽静小院后停下,方便公子见人。
裴十三娘走人后,燕六郎赶来,大清早的一身黑色劲装,佩一把腰刀,精瘦干练。
欧阳戎能请假歇息,但燕六郎可不行。
“明府,有几个动向。”
“说。”
欧阳戎闭目养神。
燕六郎一一道来。
没出什么大事,都是他之前安排燕六郎和手下人去关注的几方人员,他们都在浔阳城内。
首先是安惠郡主那边。
她的车驾最近没怎么离开那座有红墙的修水坊府邸,包括她身边的人也是,比如那个戴白布条的马夫汉子。
除了前不久那個瘦脸汉子的异动外,这些人最近在城中没出现什么可疑的行径。
其次是旧州狱大牢、城南方家、还有承天寺李鱼那边。
都是报了平安,没有出现什么异样。
但是说完老实本分李鱼的时候,燕六郎面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李鱼那边还有何事?”
欧阳戎问。
燕六郎咳嗽了声,说:
“李员外没什么事,但、但和他一起住的元长史,昨夜倒是有点事。”
“他事确实挺多。”欧阳戎点点头,脸色也不意外。
“和前几日一样,易指挥使昨夜也入城了,去了承天寺找元长史。
“也不知道是不是吵架了,院子里有些闹腾,李员外都被赶出来了,承天寺那边盯梢的弟兄说,大半夜的都不消停,院子里的灯亮到了三更天,易指挥使摔门离开,连夜出城,回双峰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觉,大清早,元长史距离上值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到了就埋头案牍,算是破天荒的一回……”
欧阳戎饶有兴致的听完,笑说:
“这俩人,就和小夫妻吵架一样,吵吵合合很正常,可能是庆功大典那日作画的事情,怀民兄并不领情,反而有些逆反念头。”
“好像还真是。”
燕六郎失笑,寻思道:
“卑职早上路过,去江州大堂顺道取东西,元长史抓着卑职袖子问明府现在在哪,何时有空见人,他说想见见你,有些关于庆典的事情想说……卑职没法替明府做主,便让他候着,说明日前给他答复。”
欧阳戎想了想,望着车窗外不远处幽静小院的灿烂红墙,随口说:
“明天上午吧,我可能要去一趟浔阳王府,他可以来找我。”
“是,明府,卑职这就带话回去。”
“嗯。”
日常禀告完毕,燕六郎抱刀下车,继续忙去了,不再打扰欧阳戎。
后者坐在马车里,手掌撑着下巴,思衬了下。
当下,浔阳城这边,燕六郎、裴十三娘各有分工;湖口县那边,有王操之、陆压、孟县令盯着,问题应该也不大,暂时没消息传来;浔阳石窟那边有容真、易千秋;浔阳王府那边有小师妹、离裹儿、韦眉她们盯着,在浔阳王府内,是实打实的女子能抵半边天……
一一思索一遍,都算安稳妥当。
欧阳戎长吁一口气,拍拍袖口灰尘,轻盈跳下马车。
他算是彻底空闲下来,背手走向前方那座红墙院落。
……
红酥手,黄縢酒。
清秀少女被缎带蒙眼,一身素白襦裙,两只素手合拢,平端一盏酒,来到庭中梨树下的秋千旁。
午时风吹的梨树哗啦哗啦响。
几米阳光透过梨树的树丫,落在秋千旁的一袭青色儒衫身上,淡黄色的阳光照耀的儒衫青年的侧颜格外俊逸阳光,面颊精瘦,隐隐露出一股认真坚毅。可惜这一幕,赵清秀看不见。
“再等会儿,快修好了,替补一个旧配件就行……”
欧阳戎蹲在地上,周围一地的修补工具,他在秋千前埋头一阵折腾,嘴里有些碎碎念:
“那个,我还不渴,放桌上,先不喝……绣娘,秋千这玩意儿得时常检查,加固一下,甩飞出去就不好了,特别是喜欢荡秋千飞的高的……”
赵清秀捧杯走去旁边的石桌前坐下,放下冰凉酒杯后,她在阳光下,两手撑着下巴,微微偏头。
似是隔着缎带,认真看向蹲地上修理秋千的欧阳戎。
檀郎是早上来的,平日里明明很忙的他,今日没有去做啥重要事,大半天时间,他就是这样撸起袖子,提着小锤子、小撬棍等工具,在院子里到处检查,敲敲打打,发现哪些地方缺了东西,他就跑去外面集市淘一件,亲自搬回来;发现有什么家具松动了,就动手捣鼓捣鼓,修修补补……
赵清秀发现,檀郎好像做什么事,态度都很认真很专注,大到平日里的公务,小到家中的修补小事。
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文弱身躯,却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执行力很强,想到就去做。
赵清秀也不是懒汉,就这样,大半天时间,她默默洗衣做饭,瞧着檀郎一路修到了院子里的秋千。
虽然赵清秀平日里不常玩此物,刚搬进院子那会儿,檀郎似是怕她无聊,亲手做了一个,她只是偶尔坐上去,感受下耳畔奔跑的风声,他不在的时候,却不敢自己上去多玩。
赵清秀不是怕担心摔跤,她有灵气修为,平衡感极好,摔不到她。
但是面对荡来荡去的秋千,不知为何,刚荡起的那一刻,双脚离地的那一股感觉就是令她有些害怕。
有些害怕,是没有为什么的。
所以这个秋千此前都是方家姐妹在坐,特别是那位方大女侠,特喜欢伸直一双腿,“呜呼”一声荡的很高很高。
后面二女不在了,秋千就闲置了下来,除了上次谢姐姐过来,坐过两次外,就只剩下庭中风在和它玩了。
赵清秀却有些爱听,风荡起它的声音。
“啊啊。”
桌边,赵清秀“注视”了会儿欧阳戎,突然发出些声响。
欧阳戎好奇抬头,擦了擦汗:“绣娘怎么了?”
他身子站起来了点,看到了蒙眼少女手指蘸着冰凉酒水,在桌上落字:
【檀郎不用修的,不是要走了吗,除了秋千,其它也没坏的,只是没那么好了,还能用】
其实赵清秀前些日子就听出了这支秋千坏了,没错,是听出来的,从它晃动的些许吱呀声中听出来,只是一直未和檀郎提过。
“说是这么说,可能是要走了没错。”欧阳戎笑了笑,又收敛表情,格外认真的说:“但只要还在这儿住一天,这儿就是家,自己家当然要好好收拾,哪怕它只是一天的家,那也是家啊。”
赵清秀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某种东西……踏实且有力的东西。
她不禁低下头,有些讷讷,手指微颤。
【那要是有一天,我们破落无屋,只能住荒郊野岭的破庙了呢】
“那也得好好收拾收拾,有你们在旁边,咱们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屋顶漏了就去补,床坏了就打地铺……只要有我在,我有手有脚的能去干活,还能饿着你们不成,若咱们一起勤快点,什么日子都能有点奔头。”
欧阳戎说了会儿,笑了下,在赵清秀怔怔的脸色下,他补充一句:
“不过你家檀郎现在还有点出息,能让你们住个宅子,不至于辛苦的用勤劳去补,暂时可省去寻常人家的大多数烦恼。”
赵清秀突然摇摇头,一字一句写道:
【不,不管住什么宅子,咱们家都要勤一些,唔檀郎可以在家时休息下,绣娘会勤快,咱们日子过勤些,会有好多奔头哩】
欧阳戎笑了笑,用力点头。
“好。”
欧阳戎重新低头,蹲回地上,修补了一下秋千,才轻声道:
“其实,我是还在想着,把这座院子完完好好的放在这里,这样的话,若是生辰礼过后,你回了槐叶巷宅邸,却住的不舒服,可以再回到这小院住的,它总还在这里,算是一处避风的港湾,如何都是有退路的,咱们不受委屈。”
赵清秀小脸有些动容,抬起头,蒙住的眼睛似是在“凝”着他。
欧阳戎没有去看她,方便修东西,他干脆坐在了地上。
他动手能力本就很强,一阵捣鼓后,面露高兴之色道:
“好了。”
欧阳戎推了推秋千,试验了下后,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加固了些,现在可以放心坐了。”
扭头看去,他发现绣娘重新端起那一盏酒,走了过来,两手捧盏,举给了他。
这黄縢酒,并不是黄酒,縢字,有封闭、缠绳之意,黄縢酒即是黄封酒,用黄罗帕或黄纸封口,而在大周朝,只要上好的官酒,皆是用黄纸封口,故而得名。
这一壶冰镇的黄縢酒,是裴十三娘早上特意送来的,知道自家公子会在院子里陪绣娘姑娘,所送之物也很讲究……
欧阳戎顺势在秋千上坐下,伸手接过被绣娘小手捂的热乎的酒盏,却发现杯中飘荡梨花瓣的冰凉酒面,已经矮了大半截。
酒水不足半杯。
欧阳戎看了眼绣娘。
她唇角格外的殷红,像身后垂柳的红墙,还沾了点水渍,是红墙湿润后的颜色,是一种压抑却热烈的红。
“绣娘不是不怎么喝酒吗?”
欧阳戎诧异问。
赵清秀刚刚在等他修秋千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走神,小口小口的抿了些。
面对欧阳戎的问话,赵清秀抬起的小脸,神色有些许茫然,一看就是继续走神了,没有听清他话。
欧阳戎失笑摇头,仰头一口气饮光酒盏。
这黄縢酒是美酒没错,度数对他而言,却不乍地。
欧阳戎心中闪过这念头。
而且不知为何,看见绣娘湿漉粉嘟的唇儿,他那即将突破一千三百数字的多余功德有点压不住的趋势,快要溢出来了……
“绣娘酒量不错……”
欧阳戎刚放下酒杯,准备夸上她几句。
面前这一袭白裙的倩影,蓦然扑入他怀中,如乳燕投林。
她两臂展开的抱住了坐秋千上的欧阳戎。
他一声诧异惊呼。
二人像合体般,秋千一下子晃荡起来,如飞一般。
午后的日头下,人与衣袖的影子投在红墙上,像一个字。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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