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休想。”
包厢看台内。
离裹儿面无表情的回复面前满脸诚恳的欧阳戎。
微微抬起下巴,似是俯视下方的戏曲,她轻哼了一声。
一旁的欧阳戎表情不变,叹了口气。
他拿回鸳鸯翡翠簪子,转身准备走人:
“欸,那算了,那就不打扰小公主殿下了。
“在下这就去找下小师妹,不过刚刚送她回了静宜庭,恩师明日走,她要陪陪阿父,今夜只能早归,现在不知道她睡下没,怕吵醒了她,无妨,去问问吧……”
背对欧阳戎的离裹儿,微微蹙了下眉。
“等等。”她忽喊道。
稍稍留住了欧阳戎准备迈出包厢的脚步。
“小公主殿下还有何事?”
欧阳戎语气疑惑且礼貌问。
“一根翡翠簪子确实不够打动本公主,但是,本公主又没说拒绝此事,只是……得有些报酬。”
“哦。”
欧阳戎点头应了声,然后接着迈步,继续离开包厢。
“不是,欧阳良翰,你就不问问本公主,是要何报酬?”
“不自取其辱了,我哪里给得起。”
离裹儿没好气道:
“你若给不了,本公主去提干嘛?以为本公主和你一样不客气啊,让本公主千金之躯为你带货,还想一毛不拔。”
“这可说不准,但……殿下先说说看。”
欧阳戎停止了离开的脚步,不过还是半边身子在门槛外,保持随时告辞走人的姿势。
离裹儿见到他这副警惕小心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防她和防贼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夜是她上门求他办事呢。
不过这么一番拉扯过后,欧阳戎这番“无所谓”态度,还是令离裹儿把原先欲加的一些“狮子大开口”的附加条件咽了下去。
她走去窗边,打开出昂胡,指着夜幕中高挂的一轮玉盘,开门见山问:
“本公主的要求很简单,就一个。
“今夜元宵,月亮很圆,本公主甚喜,欧阳良翰,你有无贴近或形似‘明月’之物……赠予本公主的?”
离裹儿语气十分认真。
“明月?”
欧阳戎嘀咕,不禁看了看窗旁目视着他、满脸期待的梅花妆小公主。
“没错。”她眼睛一眨不眨:“你可……有何启发,且细细想想。”
楼下戏台上的唱曲声断断续续传来,屋内寂静了片刻。
欧阳戎摸摸下巴,与她对视了会儿,他脸色恍然大悟:
“哦,有了!”
“是什么?”
“小公主等下在下,在下这就回去取。”
“好,不过你先说下是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欧阳戎轻松摆手,满不在乎语气:“明月吗,在下熟,小公主喜欢就拿去吧,简直小意思,在下这就把鼎剑送来。”
“好好好……嗯?等等。”
离裹儿听到欧阳戎前面的话,心中一喜的答应道,可说到一半,反应了过来。
“什么鼎剑?”她也怔了下。
“小公主殿下这番形容,要的不就是鼎剑吗,在下还以为是什么难的呢,小公主殿下还是太客气了点,早说嘛……”
欧阳戎微笑,转身就要走人,脚步飞快。
“欸等等,欧阳良翰你开什么玩笑呢,说的不是这个,伱回来!”
离裹儿甚是无语了,急喊他道。
“不是这个吗……”
欧阳戎停步,回过头来,面无表情,指了指窗外的月亮,淡淡道:
“那就是要在下上天,给殿下摘月亮是吧。”
“不是,你莫开玩笑了。你觉得本公主是这种脱离实际之人吗。”
欧阳戎平静摇头:
“不像是,但是在下没开玩笑,送明月这个要求,小公主殿下也不是一次两次提了,印象里试探了在下不下三次。
“在下除了想到小公主殿下是惦记鼎剑外,实在想不到其它合理解释了。”
离裹儿垂目,也不说话,拿起桌上佩剑,拔出利剑。
伴随楼下戏台上女戏子的剑器舞,这位男装飒爽的小公主也随手舞动了几下剑器。
她眼睛盯着剑身上映照出的自身漆眸,轻声说:
“本公主曾做过一個光怪陆离的梦,印象很深。
“在梦里,有潜龙出渊,口衔明月与诗赋,将二者赠予了本公主……”
她停停顿顿的说,期间,眼睛不时的瞄一下欧阳戎。
迟迟没等到后面的话,欧阳戎皱眉问:
“梦吗?然后呢?”
“然后……”
离裹儿酝酿了下措辞,突然收剑入鞘说:
“然后本公主拿着明月与歌赋,乘坐潜龙,直上九天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寓意。
“反正后来找大师解梦,大师说,此乃腾飞九天之命格。
“需要本公主遇到此潜龙,获赠两物……”
“懂了。”
欧阳戎点点头。
“这潜龙真可怜,又要给殿下爆装……献礼物,又要被殿下骑的,等等……”
他伸手指了指他的面门,一脸诚恳问:
“小公主该不会觉得,这潜龙是我吧。”
离裹儿两手背在身后,视线飘游,匆忙转身,背对欧阳戎,她仰头望月,打起了补丁:
“不一定,只是个梦而已,但且试试,这彩头毕竟还是不错的,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而且那位解梦的大师也不简单。
“欧阳良翰,你若是实在想不出‘明月’就算了,本公主无所谓……等等,你干嘛呢,欧阳良翰?”
离裹儿嘴里找补之际,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动静,警惕回头,顿时看见原本在门口随时准备跑路的俊朗青年,不知何时返回了包厢内。
他来到了豪华包厢内一张专门给读书人贵客准备的书桌前,铺纸研墨。
欧阳戎修长右手捉笔,并举起,左手握住它手腕,扭动活动,同时,面朝白纸。
“明月没有,诗赋倒有一篇,巧了,和殿下一样,在下也是梦到的,值此元宵,且视作是人间月吧,赠给殿下。”
说完,欧阳戎埋头落笔。
顷刻间,挥毫写就,一气呵成。
窗边来不及说话的离裹儿微微一愣,但见欧阳良翰放下毛笔后,将鸳鸯翡翠簪子搁在桌上那一份新墨宝旁边,转身走人。
他毫不拖泥带水的出门,似乎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会回拒。
“小公主殿下记住在下刚刚说的话,戴上此簪回去露面,再讲讲灯谜雅事,就多谢殿下了。
“另外,关于在下文气的忌讳,小师妹应该告诫过,小公主殿下注意一下,不过在谨慎方面,在下还是信得过公主殿下的。”
但见他丢下一句话,头不回的离开。
“哼臭屁什么,不送就不送,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离裹儿不由皱眉,少顷,冷哼一声,才稍稍消气,慢哉移步桌边。
梅花妆小公主有点嫌弃脸的拿起鸳鸯翡翠簪子,先打量了一会儿,最后才余光瞥了下桌上的新墨宝,瞧见,好像是一首新词。
离裹儿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被吸引进去,细瞧起来……
再然后,她站在桌边迟迟没动弹。
“阿妹,发生什么事了,良翰怎么走了?你们刚刚聊了啥……”
离大郎推门而入,进门时,他还一脸迷糊的扭头望着欧阳戎消失的楼梯道,嘴里道:
“咦,阿妹怎么不说话,窗户都忘了关,着凉了怎么办?看什么呢……”
离大郎不禁回过身来,行至离裹儿身旁,当即察觉不对劲,他的眼睛跟随阿妹直勾勾的视线,同样落在了桌面宣纸上那些新鲜出炉的墨字上,下意识念道:
“这是什么,青玉…案?元宵词吗,良翰写的?
“唔……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念到后面,随语速越来愈快,离大郎不由渐渐睁大眼睛,他继续读下去: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众里……”
一口气读到此处,离大郎只觉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刚要接着念,却被身边似是定身许久的离裹儿自语声打断: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离裹儿呢喃了一遍,越过离大郎,走到窗边,遥望天上月,依旧沉浸其中。
离大郎不由咂舌:“这首元宵词是良翰写的?以前从未见过,写词竟然还能写出禅境……”
离裹儿不答,蓦而回头,手指着桌面上的一首《青玉案·元夕》,呢喃:
“确实耀如天上月啊。”
说完,她立即快步上前,深呼吸一口气,伏案重新取出一份白纸,认真抄录了一份,然后小心翼翼折好这份《青玉案·元夕》的原稿。
离裹儿转而拿起鸳鸯翡翠玉簪子,插于发鬓间,抓起手抄稿,转身走人。
“哎哎阿妹,你要去哪?咱们不看戏了?”离大郎回过神来,疑惑问道。
“看戏没意思,入戏才好玩,回府去吧,那些贵客不是都遗憾传闻中的‘檀郎’没来吗,这首别出心裁、不输《题菊花》的元宵词算是替他到场了。”
……
夜极深。
浔阳王府依旧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某刻起,府内即将接近尾声的晚宴闹声一片,久久未平息……
某位小公主殿下的回归,与她带回的一首来自“王府檀郎”的元宵词,令整个元宵晚宴在结尾时迎来了最高潮。
各方心照不宣真实身份的“王府檀郎”今夜没来,但是,却在宴会结束后,成为了各方四散宾客们嘴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王府的丫鬟下人们送长廊上的贵客人流离开时,频频听到“青玉案”、“修文馆学士”、“欧阳良翰”、“檀郎”这些字眼,不由面面相觑。
连后门马棚喂马的奴仆们都知道了,今夜有一首《青玉案·元夕》横空出世,宾客或惊叹或狂赞或怔色沉默,没有一个不是敬佩服气走的,送贵宾们出门的浔阳王离闲与王妃韦眉满脸光彩,笑的合不拢嘴……
不过,再热闹的烟火也有停歇的时候,晚宴一直开到了凌晨五更天才结束,众人再旺盛的精力,再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有暂时歇息的时候。
而这一首青玉案的影响估计要到明日白天才算开始发酵……
王府后宅,晚宴结束后,一袭盛装、头戴鸳鸯翡翠簪子的离裹儿,以劳累理由婉拒了三清龙虎山天师府紫衣道人、姑姑长乐公主心腹女官等两批势力的人求见,径直返回了闺房。
朱楼台阶下,她习惯性的踢掉两只绣花鞋,甩开包子脸小侍女彩绶,白袜裹着赤脚,独上闺楼,她踩着朱红温软的地毯,来到了书房深处的倒数第二个书架前。
黑暗之中,离裹儿站在书架前,踮起白袜脚尖,足弓绷紧,取下了此书架最高层一本许久没有打开的大部头,翻至某页,里面夹有一张旧书签。
她把一份《青玉案·元夕》的珍贵原稿夹在大部头里,拿起书签,走去窗边月下……月光照耀下,这张书签竟是一份皱巴巴的红纸,哪怕夹在书里很久,还是没有捋平多少。
离裹儿低头,眸光落在了这份姻缘红纸上。
她盯着上面的解签词出神,某刻,似念似唱:“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
丢下一首《青玉案·元夕》,算是解锁了某种穿越者必备打卡成就……欧阳戎走下楼梯,顿时看见了大厅内一道等待已久的纤瘦身影,孤立灯下。
“珑玲玲——”门口溜进的晚风,吹拂冰白玉簪子的吊坠。
一位天青色缎带蒙眼少女驻着碧玉杖,朝自带特殊脆响的俊朗青年艰难的挪步走来。
欧阳戎上前扶住她,一齐走出门。
“绣娘等久了。”
“啊。”
“绣娘,我刚刚处理事情时,经常出神,有点怕开门后看见你的身影在楼梯道上,在摸索着找人。”
她在他手心,一字一字写:
【公子让我别走】
“你真傻傻听话啊,那我若是让你一直等我,你等吗?对了,以前龙城见面的那几次,你不是还走了吗,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算是有缘无份。”
赵清秀低头,两臂抱杖。
【那时你没让我别走】
欧阳戎自觉理亏,换了一个话题:
“绣娘,我很早前听人说,目盲之人,在一个人独处等待时,会感到时间过的很慢很慢,而且听觉还很好。
“比方说,在大街上走一小段路程,正常人一柱香走完,她却要摸索着走半个时辰,特别还是在车水马龙的地方,周围人来来往往,不确定会不会被撞到,得驻足等很久……是不是这样?”
【是呀,前面一片黑,时间过的好慢,像等了一辈子】
“那绣娘不怕吗?”
【等,不怕,怕的是,等空了,怕没人可等】
欧阳戎沉默了一会儿,目视前方夜色,说:“我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办到,若是让人在某处等,隔了天涯海角,我也会过去。”
少顷,转头看着绣娘,他轻声说:“绣娘,今日在承天寺遇到你时,我脑海里就蹦出了一首词,心里念叨了一天。”
【什么词】
欧阳戎不答,大步上前,某刻轻声:
“绣娘,有人说,人生一世,无外乎三种境地。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此第三境也。”
“对应着知、行、得,三种境地……可是,人生在世,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望尽天涯路’和‘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地,在知,在行,而能‘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时候太少,太过难得。
“绣娘,所以今早能在承天寺巷子里,在烟花亮起的那一刻,回首看到灯火阑珊下你的身影,真好啊,今夕元宵,我真希望过得再慢一些。”
蒙眼的清秀少女无声歪头,颤指写字。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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