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九十二、南北朱凌虚、朱玉衡父子带着十个亲卫,在城头一双双戒备眼神下,走出浔阳城门。
夜色阑珊。
朱玉衡耷拉眼皮,有些血丝的眼睛,回望了一眼高耸的城门。
亲卫们脸色不忿,有个马脸汉子不爽嘀咕:
“若没都督和公子帮忙,江州大堂怎么赢?防俺们和防贼一样,这群狗文官,动动嘴皮子,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了?”
一行人安静下来。
朱凌虚骑马走在最前方,没有回头,背影如常。
马脸亲卫顿了顿,小声念叨:
“还不如回李正炎、蔡勤那边去呢,好歹念头畅快,没有朝廷拘束,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把这些文绉绉的文官脑袋全砍了……
“这大周朝廷,俺看也就那样,在都督和公子站出来前,看看都被李正炎、蔡勤他们打成什么熊样。”
骂骂咧咧,马脸亲卫回头看了眼浔阳城,眼底上闪过一抹狠色:
“都督,公子,要不咱们……”
朱凌虚一人一骑的身影,忽然停顿。
气氛陡然寂静。
一个刀疤脸亲卫突然上前,一脚踹下马脸亲卫,后者当即摔下马,摔了个狗吃屎:
“陈老三,你发什么癫呢,脑子被驴踢了,胡言乱语,要是被那个姓欧阳的小白脸听到了,你一百个脑袋不够砍也就算了,别连累都督和大伙,直娘贼……”
刀疤脸亲卫骂骂咧咧。
马脸亲卫吸气揉着屁股,忙看了眼前方都督的沉默背影,旋即低头,默不作声。
知道私交好友这一脚算是帮他。
朱凌虚停马,背影依旧没动。
后方众人相互对视。
朱玉衡见状,打马上前,来到摔下马的马脸亲卫面前,抽出一根马鞭,当众抽打起马脸亲卫。
鞭影,破空声,马脸亲卫的哀嚎声接连响彻漆黑树林。
刀疤脸汉子等九位亲卫默默注视,没人再说情。
不过却也知道,公子这几鞭子,不过是瞧着声音大些,其实伤不了骨头和根本,只会皮开肉绽些,被抽打者看起来惨点罢了。
真正能把人抽去半条命的鞭子,一般都是悄然无声的。
“都督,公子,俺错了,不乱说了……”
朱玉衡不语,又抽了两鞭。
这时,朱凌虚骑在马上的身影动了动,继续骑马前进。
朱玉衡立即收鞭,转身跟上。
马脸汉子埋头,翻身上马,摇摇欲坠的归队。
返回城郊驻扎的军营。
因为江州长史欧阳良翰的要求规定,朱凌虚、朱玉衡带来的洪州倒戈降卒,只能驻扎城外,不可进城。
一个时辰后。
军营中央,一处大帐内,朱凌虚沐浴更衣后,一身白衣,背手踱步。
这时门口的帘帐掀开,朱玉衡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盘用过的金疮药和热毛巾、铜盘。
“阿父。”
他放下了手中盘子,低声喊了句。
朱凌虚看了眼诸多子嗣之中、最像他年轻时候的长子。
“阿父吩咐的药,孩儿送过去了,帮陈老三敷了敷……”
朱玉衡点点头:
“其实,弟兄们能跟随阿父投过来,都忠心可鉴,眼下江州大堂做的确实过分寒心了,武人嘛,有几句骂咧牢骚,倒也正常,阿父放心,孩儿平日盯着,不会让那些话传出去的……”
朱凌虚忽然道:“那你呢,怎么想的,是不是也不服,难理解为父投卫之举?”
“孩儿不敢。”
“不敢?之前和离娄、魏少奇、越子昂他们混在一起,不是挺大胆的吗?还联合,逼宫起为父来了,拉为父下水。”
朱玉衡低头:
“孩儿现在不敢了,现在全听阿父吩咐。”
“哼。”朱凌虚问:“不敢,但还是不服是吧,想回那边?”
“没有。”朱玉衡摇头:
“这两日孩儿瞧了瞧浔阳城的城防,这个欧阳良翰确实有点东西,若当初真和蔡勤一起撞上来,直接笨法子攻城,估计十天半个月也难拿下,到时候就难说了……”
朱凌虚忽而打断:“李正炎悬了。”
朱玉衡一怔,看了看阿父背手而立的高大背影。
高大背影摇了摇头,细细说道:
“若是当初匡复起义,是在江州,而不是桂州。
“或者是不久前,欧阳良翰和浔阳王府能被王俊之劝动,献城投降。
“抑或是那位陛下能猜疑忌惮,赐死浔阳王府。
“但凡发生上面一种,为父也不至于下决心走此路……
“李正炎、蔡勤别看着兵势旺盛,席卷西南,可是真正影响大局的,是江州。
“现在这局势,想赢难啊。”
朱凌虚叹气:“浔阳王当了江南道安抚大使,民心难再用,又有那个难缠的欧阳良翰严守浔阳城……
“更别提周廷那边,快要征召完毕的征讨大军了。”
顿了顿,这位洪州大都督回头,眼睛盯着长子朱玉衡,语气意味深长:
“周廷两党再怎么争,可大周继承乾统的底蕴在哪里,大朝兵马,可没陈老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真以为,像李正炎、蔡勤这样在南边攻城略地、一路横推很风光厉害?是当世豪杰了?称得上数一数二?”
朱凌虚大手拍了拍朱玉衡的肩膀,语重心长:
“为父年轻的时候,良家子身份在洪州入伍,当时腾王府还未被削,老腾王担任洪州都督,为父身旁的军中同龄人皆以成为都督亲卫为荣,
“为父当时是洪州折冲府的三军比武冠军,数一数二的英才俊杰身份,被老腾王挑为亲卫队长。
“那时,为父和伱、还有陈老三一样,骄傲自满,放眼望去,自诩洪州的同龄人中无人可匹,甚至放眼江南也数一数二,天下英雄不过如此啊。”
朱凌虚两指指了指他自己眼睛,然后隔空戳了戳面前长子瞪起的眼睛,示意了下,说:
“可那日那夜,老滕王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的,
“他说,若只是想建一时之功,赚一人一家之富贵,呆着在这南方偏安之地,倒是可以轻易办到。
“可若是想成千古名将,建不世功绩,做彪炳史册的赳赳武夫,南方永远给不了你,必须得去北方!
“到关中、到大漠、到辽东、到西域去!和全天下的豪杰志士去争、去抢、抢的头破血流。
“而且,也不只是和当世当代的天下豪杰较劲,还要和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华、夷男儿同台比拼。”
朱凌虚缓缓说道,他布满皱眉的老脸出奇平静,盯着震惊不语的朱玉衡,淡淡说:
“所以后来,为父放弃了都督府亲卫长的职务,拿着老腾王的信,去北地投了老英国公麾下的某只边军,在辽北一处白山黑水的边境当低阶斥候……
“也是那时起,才见识到,北地边军真是英才辈出啊,不仅是汉地儿郎,那些塞外的胡人番人之中亦有昂首武夫,全都在北地,养蛊般的捉对厮杀,开疆扩土,建功立业……”
朱凌虚目露追忆,朱玉衡咽了咽口水:
“孩儿明白了,阿父的意思是说,只需朝廷反应过来,腾出手,调来北地关内、关外的精兵南下,李正炎、蔡勤他们也难以抵挡?
“所以这场江南的战乱,再怎么闹,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在那位陛下眼里,都是过家家而已?”
朱凌虚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也不是。
“李正炎毕竟是英国公之孙,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完全没机会的死路,走它作何。
“若是能够迅速占据江州,控制浔阳王府,稳固匡复大义,
“那不管是迅速北上入关,以匡复离乾、拥护离闲的大旗,拉拢旧乾保守势力,策动天下英杰反卫,怂恿各地躁动起义,来增加周廷的平叛、治理成本。
“还是说,一头扎入东南,占据金陵王地,控弦江淮命脉,再以长江为天险,割据南北,与卫周对峙。
“这两条路子,其实都能走,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只不过,这其中,最关键的还是江州。
“江州虽然不影响李正炎匡复军的北上之路,但是浔阳王府对于李正炎匡复军的正当性影响太大了,
“必须拿下浔阳城,迎回浔阳王,这样,匡复离乾的大旗才能彻底坐实。
“说难听点,哪怕抢来的浔阳王,只是一具尸体也好,好过这位王爷转过头去表忠心,帮助女皇陛下,站大周一边。
“只有这样,举旗北上的这条路,才有可实现的意义。
“若是退而求其次,选择进军东南、割据南北,那么江州同样重要,得闯过这道东南门户,才能海阔天空。
“洛阳那位主,可能就是看透了这点,才故意封浔阳王为江南道安抚大使,让他继续待在江州,充当某种诱饵,欸,李正炎就算看出来了,也不得不咬钩,此乃阳谋。
“如此一来,局势有些扑朔迷离了,当然,也不排除周廷内斗、挑了个酒囊饭袋指挥征讨大军的可能,但总的来说,李正炎还是不妙啊……
“现今时机耽误了大半,浔阳城愈发稳固难攻,
“王俊之身陨、还有浔阳王担任江南道安抚大使的消息传回去,李正炎、魏少奇必然焦头烂额,哪怕匡复军正从西南一路北上,势如破竹,都可能只是烈火烹油。
“玉衡,咱们离得近,这回算是最后的转投时机了,封盘前的最后一注啊。”
朱凌虚叹息一声,背手走到门口,盯着远处青黑色的夜幕自语:
“你说,若是当初王俊之劝投成功了多好,可惜啊可惜。
“占下江州,兵祸东南,天下必乱,大事可成矣……看来这卫周江山气数还有,没到乱世时候。
“呵,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能人……”
朱凌虚转头,对脸色怔然的长子说:
“就像当初老腾王那番话后为父做出选择一样,眼下,为父也必须再选一次。
“是南,还是北。”
朱玉衡沉默。
少倾,他嘴唇干燥的开口:
“可为何,阿父选择了卫氏,而不是投靠浔阳王府或者朝中的相王府,孩儿听说,卫氏因为营州之乱,最近有些不稳,隐隐失了夺嫡的可能。
“况且,卫氏还怂恿陛下建造大周颂德中枢和四方佛像,这些事让卫氏被天下豪杰和读书人所唾弃,风评极差。
“咱们的将士们,也有不少讨厌卫氏的,对这一次的倒戈,意见很大……”
“是命重要,还是黑白重要?嗯?”
朱凌虚瞧了眼年轻气盛的儿子,叹息一声:
“玉衡啊,可千万别小瞧卫氏,
“北地那场营州之乱,太过复杂,当时即使是保离派的很多人上,都难全身而退,估计也只有狄夫子才有能耐平衡了,可纵观天下,狄夫子也只有一个罢了,卫氏子弟收尾的不差了,绝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至于大周颂德中枢和四方佛像的事……呵,被天下人唾弃又如何,此举稳稳赢得圣心,贬乾颂周,这可是稳固大周国本的事,背后是陛下的赞同支持。
“试问,以卫氏原本在天下士人中的名声,就算卫氏做几件人事…嗯好事,难道士人们就会转头夸赞他们吗?
“卫氏作为曾经的外戚,自带原罪。
“笔杆子掌握在士林手里,天下士人天然站狄夫子等文官保守派一边,
“不就是些骂名吗,从古至今,哪朝哪代不是苦一苦百姓,骂名找个人来担。而且,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来担骂名的,想给上面担骂名,也得排着队呢。
“与其徒要虚名,还不如赢得圣心,同时手中掌握刀把子,来得实际。
“至于选边,卫氏最近下风,雪中送炭自然是比锦上添花好。况且魏王府那边,老夫此前还欠一个人情呢,估计保离派眼里,能得到魏王说情,天然就打上了卫氏走狗标签,洗也洗不掉。”
朱凌虚手指自己,笑了笑。
朱玉衡抿嘴,缓沉点头。
就在这时,门口帘帐忽被掀开,两只火把被夜风吹得熊熊燃烧。
只见一位波斯商人,在亲兵带领下,弯腰走进大帐,他一双绿豆般小的碧眼,滴溜溜转了圈。
李栗来了。
朱凌虚与朱玉衡对视一眼。
后者与亲兵暂时退下。
朱凌虚请李栗就座,后者取出一封信来,微笑递出……
不多时,波斯商人身影离去。
朱玉衡返回大帐,发现阿父手持一封信,眼睛盯着烛火发呆,手上那封信隐隐有魏王府的印章。
薄薄信纸在烛焰中扭曲变黑,化为一撮灰屑。
朱凌虚忽道:
“魏王那边已妥,无需再忍,取笔墨来,老夫上书一封。”
“阿父上书何事?”朱玉衡好奇。
“呵,记得当初在洪州时,魏少奇、蔡勤他们可没少夸赞欧阳良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伙的呢。
“此子最近故意刺激老夫,想激怒咱们再做错事,其心可诛啊。”
看着眯眼压声的阿父,朱玉衡不动声色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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