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站在岸堤上,目送这艘载有天子私使的大船离去。
“希望下次回来浔阳王与长史大人还在浔阳城里等杂家……什么意思。”
他嘴里嘀咕,复述了遍,咀嚼胡夫之前重复的话语:
“难道这位胡中使是担心下次他回来,路过浔阳,我们不在浔阳,那还能去哪,他在担心什么……
“难道是有什么危险上门,给我们提前预警,要我们安分点?
“还是说有什么事情,需要等他回来,才能决定?”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的转身,离开码头前,他忽想起昨夜的火烧云。
转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晴空。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确实是个赶路的好日子,见微知着,这位胡中使会挑日子。”
欧阳戎点点头。
船帆顶着晨风离开浔阳渡,
正在行驶的大船上,一位站在船尾的络腮胡宦官中使,视线从后方逐渐缩小的古渡口挪开。
他抽出刚收到的礼物腰刀,在太阳底下瞧了眼霜寒反光的开槽刀片,是一柄制式军刀。
紫黑木制刀柄,隐隐有桐油味道。
原主人定是爱刀之人,时常涂抹保养,刀柄都细致如法的处理。
胡夫点点头,收起腰刀,转身离开甲板。
只收一柄礼物腰刀,也不算坏了规矩。
他将腰刀别在腰间,扶刀转头,朝身后几位侧目观察腰刀的随行宫人问道:
“那位女史大人呢?”
宫人们皆摇头不知。
胡夫表情不变,像是毫不意外,转身走进船舱,来到某一间最大的舱室前,抬手轻敲了两下门。
门内,没有某道熟悉的冰冷冷嗓音应答。
胡夫站在门前,等待了会儿。
他微微松了口气,就像一路顶着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胡夫转过头,看了眼后方浔阳渡的方向,
不禁皱起眉头。
少顷,络腮胡宦官的身影离开了这间空房。
“长史大人,您家女眷正在后门口等您。”
欧阳戎早晨送完胡夫上船,赶回了江州大堂,继续办公,坐下才没一会儿,陈参军走进来,小声禀报。
欧阳戎将手边文书,判署签押了下,
站起身,走出门前,他顺手从堆积的案牍上,拿起一小叠公文,卷起,塞进袖中。
江州大堂后门。
一辆来自槐叶巷宅邸的马车静静等候。
欧阳戎矫捷钻进车里。
“檀郎。”
“嗯。”
马车内,坐着叶薇睐。
一袭楚楚动人的粉色条纹齐胸儒裙,及腰的银白长发扎成类似双马尾的双丫鬓,顿添一抹俏丽灵动。
欧阳戎瞧见她手边拎着一只果篮,似是刚刚去西市置购花果。
叶薇睐小心翼翼虚扶了下弯腰上车的欧阳戎,察觉他目光,立即答道:
“檀郎,贞光街今日是杜鹃花。”
欧阳戎不动声色点头,朝外面车夫吩咐:“去云水阁。”
马车缓缓启动。
欧阳戎看了看叶薇睐身上的精致华裙与柔顺发鬓,问:“婶娘给你添的?”
叶薇睐白毛小脑袋摇了摇头:“是谢姐姐。”
“绾绾?她还有空买衣服。”
欧阳戎把“比我还懒”四个字咽了下去。
“嗯,”
叶薇睐小脸瞧着有些开心:
“谢姐姐说奴儿学的快,给她省时间,心情好就带奴儿去逛街,穿衣打扮。”
欧阳戎挑眉。
前些日子起,他不再让叶薇睐天天呆在饮冰斋摸鱼。
开始抽空有意识的教她一些有用的东西。
此前在龙城的时候,欧阳戎其实已经手把手教会她识字写字了,叶薇睐天生聪慧,学得很快。
他书架上的书,她也读了不少,还倒背如流。
眼下,四书五经等识字后的进阶儒学知识,欧阳戎托谢令姜教她。
但并不侧重让叶薇睐作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为了她以后能看懂文章典故。
对于这些要求,当时的小师妹眼神略怪的看着他,
欧阳戎玩笑的解释一句,饮冰斋不养闲人。
有点颠簸的车厢内,叶薇睐顿了顿,又道:
“本来谢姐姐也要过来的,然后收到了关于离小娘子那边的消息,她就过去了,说是要替檀郎监督离小娘子,预防她乱来,打乱檀郎和王府的安排。”
“公主殿下那边什么消息?”
“听说,好像是菊什么诗社最近又招收了几位青年才俊,里面好像有个叫王俊之的,是那个讨厌的越子昂引荐给离小娘子的。”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
叶微睐一向“满眼都是主人”,只要有欧阳戎在身边,白毛小丫头的眼睛就几乎不离开他脸,澄蓝眼眸各个角度注视他。
此刻察觉欧阳戎嘴角细微变化,她小声问:
“檀郎认识这人?”
欧阳戎点头:“认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位公主殿下其实做事挺有分寸的……”
停顿了下,似是想起了上次的贴心解围之事,他抿了下嘴:
“不过还是绾绾想的周到,有心了。”
“是啊,谢姐姐她……”
叶薇睐本还要再说些某位“大妇”的事情,却瞧见欧阳戎突然表情一本正经的朝她道:
“四书五经学得挺快,绾绾给你奖励,那我也不能落下,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叶薇睐眼睛亮闪闪,忍不住挺直腰杆,糯糯道:“檀郎送的,什么我都喜欢。”
欧阳戎见状,一脸欣慰点头。
他手上也不含糊,立马掏出一卷繁琐公文,不客气的塞进叶薇睐小胸脯怀间:
“学得快的丫头有福了,拿着,这是今日的功课,拿回去好好看看,熟悉下官府公文的判署与签押。
“既然已经识字、练字完,现在就开始学学如何组织措辞,写措辞简洁的书面语。
“同样是慎重细致、斟字酌句,相比于陶冶情操、卖弄才华的诗词歌赋,这种朝廷公文,才是学习写文章与说话的好样本。”
叶薇睐:“……”
没等她垂头丧气、小脸晴转阴云。
欧阳戎笑了笑,忽而翻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雪白的栀子花。
花的根系断折处,有湿润露水,应是刚刚摘折。
欧阳戎两指捻花,轻轻插在叶薇睐双丫鬓的右鬓发上。
叶薇睐小脸惊喜,歪头抬手,小心翼翼的摸花。
小鼻子耸了耸,嗅着弥漫车厢的栀子花芬芳。
欧阳戎后仰,距离远下,仔细打量了下戴花少女,面色颇为满意。
新摘的花儿娇艳,小丫头的鹅蛋脸却比花娇。
原本一向不喜欢同龄人幼稚游戏的叶薇睐,此时小脸满是惊喜与幸福交替的神色。
只是心上人的温柔来的太突然,前一秒还在“布置作业”,这一秒就送花,
让她不禁话语都有点小结巴:
“怎……怎么突然送奴儿花,檀郎。”
他自若道:“大堂里有颗栀子花树正好开花,经常路过,觉得颜色很像伱的头发,感觉应该很配。”
“原来檀郎平常也会想奴儿……”
叶薇睐一颗芳心像偷吃糖了一样,甜的那一双澄蓝眼眸,像馋嘴猫儿般眯成了月牙儿。
“嗯哼。”欧阳戎微笑。
女子大都喜欢惊喜与仪式感,嗯,小丫头肯定也不例外。
所以,偶尔乏味枯燥的日子里在路边随便摘一朵花带回去,煞有其事送出,
甚至比她们心里早有料到的在生辰日送精心准备的贵重礼物,还要来得浪漫欢喜。
某渣男深谐此道。
“不准乱动了,现在这样戴着好看。”
欧阳戎抓住叶薇睐的小手阻止。
“哦。”叶薇睐小鸡啄米似点头,收回手,此刻对心上人简直低眉顺眼,言听计从。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那一叠晦涩古板的公文,轻咬粉唇,小声说:
“奴儿回去就学。”
欧阳戎随口道:“里面还有两份税账,你用我最近教你的算术,去算算,到时候告诉我答案。”
“好。”她乖乖答应。
欧阳戎忽问:“是不是好奇我为何让你学这些?”
叶薇睐立马摇摇头,可在他定定注视下,又老实点点头。
欧阳戎先是看了眼窗外的浔阳江风景,回过头来,指了指文书说:
“薇睐,这天下真正的聪明人与顶级智力,大多都汇集在这看似迂腐低效的朝廷体制内。
“这些公文篇篇都出于这些爱装糊涂的聪明人之手。
“甚至宫廷里陛下身前捧觞端茶的不知名女官都可能是一位文章绝伦、不让须眉的巾帼宰相。
“我希望,你的冰雪聪明不应该放在成为什么诗词歌赋才女、宅斗讨宠美眷上面,而是该和这些人比比,明白吗?”
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白毛丫头小脸怔怔。
过了一会儿。
她用力点头:“只要以后能帮到檀郎,奴儿都会努力学。”
欧阳戎敲了下叶薇睐光洁的小脑门:
“不只是帮我,你学会这些,就是你的看家本事,万一的万一,以后就算是一个人走出去,道路也是海阔天空,各方势力都稀罕你。”
顿了顿,笑说:“到时候你想买什么裙子就买什么裙子。”
这辆马车算是浔阳王府的,小师妹经常坐,于是久而久之带回了槐叶巷宅邸,
车厢内铺有柔软的波斯地毯。
叶薇睐忽然起身,曲腿跪坐在欧阳戎的脚旁,张臂抱着他文衫盖着的膝盖。
她歪着头,将脸颊贴在他膝盖前方的大腿上,似自语:
“学可以,才不走哩,赶也不走,反正以后赖上你了。”
欧阳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膝盖上的白毛小脑袋,她闭目蹭他温暖的手掌。
欧阳戎的手指在她精致晕红的耳廊里挠了挠,惹的小丫头埋首讷讷:
“痒……”
欧阳戎欲收手,却被她抓住,示意继续揉她小耳朵,似是喜欢这种爱抚。
欧阳戎边揉耳朵,边轻声:
“薇睐,其实我一直感觉挺亏欠你的,平常事务繁忙,陪不了你太久,回家要不倒头大睡,要不挑灯夜读,甚至有时候大半夜也不见人影……
“你喜欢华族衣冠,我也一直只是心里念叨,想给你买几件,但又没有时间陪你逛街,还得是绾绾抽空代劳。
“现在又天天压着你学习一些寻常闺中女眷不会涉及的复杂知识。
“话说,哪家的郎君会这么对待自家妾室女眷,就和冷落一样。”
他越说越苦笑,自嘲了句。
小丫头埋在他膝盖腿间的俏美小脸抬了起来,仰脸巴望着他:
“我家檀郎是要做大事的人哩,
“这点奴儿清楚,谢姐姐清楚,甄大娘子也清楚,槐叶巷宅邸的女眷们都明白。
“真要说起来,谢姐姐付出的更多哩,作为五姓贵女,明明定情,却不能立马订婚……相比起来,奴儿又有什么不能付出的。”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
“等我。
“等我带你们一起离开这座浔阳城。”
就在这时,马车停下,外面传来车夫知会的声音。
“到地方了,走吧,带你认识个人。”
欧阳戎起身,牵着一脸好奇的叶薇睐走下马车。
“欧阳长史,恕末将不能理解。”
云水阁三楼的包厢内,听完欧阳戎嘴里的消息,秦恒腮帮鼓起,鼻翼微颤,语气有点激动:
“朝廷为何不严查严惩罪魁祸首,难道任由逍遥法外?这样下去,戍卒将士们岂能安心,这不是徒增隐患吗。”
秦恒的反应和欧阳戎预想中的一样大。
他垂目道:
“这很明显是个折中方案。
“对待戍卒的问题上,采纳夫子和咱们的意见。
“蓝长浩等主官的问题上,对卫氏妥协。”
“欧阳长史难道不生气?”
欧阳戎抿了口茶:
“料到了。”
秦恒皱眉,旋即恍然:
“难怪欧阳长史当时说,他们官帽子如何不在意,只在意戍卒们能否安全归来……长史早就悲观了吗。”
正给二人倒茶的叶薇睐轻声道:
“檀郎以前说过,摒弃期待与立场,真正贴合实际去看,世上大多数令人愤慨的选择,都是让人绝望的无懈可击,挑不出丝毫违逆真实规则的毛病。”
欧阳戎放下茶杯:“秦将军,这就是世间万事糟糕的地方。”
秦恒欲言又止,最后保持沉默。
三人默默喝了一会儿茶。
过了会儿,秦恒低头:
“将士们回来后如何处理,还是要和刺史王冷然打交道?会不会被报复夺职,全部遣退。”
“只是遣退?”欧阳戎摇头:“秦将军做好准备吧。”
“什么准备?”
欧阳戎放下茶杯:“归来戍卒们的安危。”
秦恒瞠目:“是那位洛阳中使的暗示?还是陛下的吩咐?”
“都不是。”
“那王冷然安敢……”
“不仅敢,还必然。”
欧阳戎眯眼:“北归戍卒,放下武器,进城那天,随便安上一个意图造反的名头,就能一网打尽……这般处理,真是干干净净啊。”
秦恒倏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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