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御前会议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五十五、御前会议五月初,洛阳紫薇城的大内,随处可见碧绿的春色。

  就像一只被打翻的调色盘,将大内一座座宫殿的冷调肃穆缓解了一点。

  不过刚从紫宸殿退下、路过的百官们,却脚步匆匆,板脸严肃,

  无人关注这抹暖调春意。

  上午这一场仗下后决策会议,是在朝参结束后举办的。

  地点依旧是在紫宸殿。

  所谓的朝参,简单来说,就是神都的五品以上文官,赴朝参见女皇陛下的会议。

  每日或隔日举行一场。

  人数较多,比较正式,商讨广泛。

  而眼下的仗下后决策会议,则是在朝参结束、百官和仪仗退下后,女皇陛下与宰相重臣们围成的小圈子。

  某些在相应事务上拥有权威的朝臣亦能参加。

  用来讨论真正的军国大事。

  优点是人少,灵活,保密。

  它与宰相决策主持的政事堂会议,又有区别,

  因为是在御前,所以很多军国大事一旦商讨出决议,可即刻执行,省去较多繁琐步骤,快速应对。

  在改乾为周、临朝称制后,女帝卫昭便不定期举行仗下后决策会议,

  颇为偏爱这种权力集中的决策模式。

  它也逐渐演变成朝堂惯例。

  而文武百官们,也都以能被女皇陛下朝参后留下、参与仗下后决策会议为荣。

  嗯,可以理解成,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紫宸殿。

  今日被女皇留下的朝臣公卿,仅寥寥十一人。

  魏王卫继嗣,梁王卫思行。

  凤阁内史狄夫子,御史中丞、参知政事沈希声。

  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魏真宰,御史大夫姚公瑜……

  女帝卫昭端坐在宫殿最上首,身上的帝王朝服有金丝绣成的龙凤栩栩如生,头戴衮冕,衮冕上有白玉制成的玉珠十二旒。

  这件天子衮服,雪白之中泛着淡金。

  大周乃金德,金德属白,天子衮服自然遵循此色,白金乃为卫周皇室专用。

  卫昭眼皮低垂,慵懒倚在龙椅背上,面前有四位彩裳女官侍立。

  另外四位彩裳女官,正在给大殿内十余位衣紫公卿端呈御赐茶点。

  特别是女皇陛下嘴中的“国老”狄夫子,特获赐坐。

  仗下后决策会议开始前的间隙,高坐龙椅的龙袍老妇人,手里把玩着一枚圆润幽绿的翡翠弥勒佛。

  她眼睑低垂,盯着紫宸殿门外的天空。

  这座紫宸殿位于皇宫中轴线上,坐北朝南,正对着应天门、端门方向,

  而这两座宫门外,就是整座洛阳城的百座里坊与百万百姓。

  然而此时,有一座被寄予重大意义的盘龙铜柱正在应天门与端门之间的广场上拔地而起。

  龙袍老妇人的眼睛正倒映着一片澄蓝天空与天空下那一座正有“人蚁”攀附的盘龙铜柱基座。

  来自洛水的冷风由敞开的双扉殿门中吹入殿中,拂起这一群大周最高皇权与中枢权柄掌控者们的朝服衣摆。

  有两位彩裳女官走上前,欲要推门。

  “门敞着吧。”

  女帝卫昭御口亲开。

  殿门前的彩裳女官们低头侍立。

  “现在清静了,说说吧,桂州哗变戍卒之事,诸爱卿觉得该当何办。”

  女帝卫昭收回目光,

  相比起不久前朝参上,群臣廷议时的引经据典、大义凛然。

  眼下的这场御前会议,不再有那么多罗里吧嗦的废话。

  甚至正反双方撕下了谦谦君子的温情脉脉。

  “圣人,桂州戍卒凶悍骄纵,胆大包天,弑杀克上,擅自离境,简直目无王法。此举行同造反,有奸人从中蛊惑!”

  魏王卫继嗣率先出列,义正辞严道:

  “圣人应命夏官下令,江南、岭南二道,就近出兵,镇压这股叛军,以儆效尤。”

  夏官也就是兵部,因为自古以来,夏季农闲时常出兵,故获此称。

  狄夫子摇摇头:

  “老臣听闻,戍卒并非想叛,乃被欺辱,过失在桂州长史蓝长浩,失责在先,激起哗变,后又失察,龟缩城中,不往阻拦,放任戍卒离境。”

  卫继嗣斜目:

  “狄公听谁说的?如此捕风捉影,面对跋扈叛军,蓝长史弱躯文人,避开锋芒,固守城中,有何不可,至少保住了桂州府城。”

  狄夫子不瞧他,沈希声上前一步,垂首禀告:

  “圣人,据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奏折所言,桂州一千五百戍卒实乃被逼哗变。

  “当初被派遣去岭南西陲,平叛结束,本该是为大周御敌的英雄,却被留下戍边。

  “戍边也就算了,过了一期,又延一期,三年又三年,其中大部分戍卒已经戍边六年,眼见戍期结束,即将返乡,蓝长浩却自私自利,私下串联,导致再度延期。

  “桂州大堂与江南道军事长官之举,欺人太甚,失信于戍边将士们,眼见归期遥遥,回乡无望,身处异乡的将士们这才受人怂恿刺激,哗变北还。”

  大殿内寂静了会儿。

  “桂州戍卒延期一事,个中缘由,臣听过一些。”

  梁王卫思行忽然开口,语气淡淡:

  “这种军机,蓝长史曾与朱凌虚、王冷然,还有江南道几座折冲府的专业将领们商量过。

  “此事也有上报过朝廷,经由朝中主事官员们商讨,通过后,才允以延期的。

  “而且延期一年,不长不短,臣觉得并无不可。此事所走流程正常,合理合规。”

  “流程合理合规难道就没错吗。”

  沈希声凛然驳斥:

  “况且其中是否有玩忽职守、滥用职权等事,还尚未可知,有待调查。”

  他转头,朝最上首的龙袍老妇人拱手作礼:

  “圣人,江州长史欧阳良翰上书,言其中有利益输送,请求朝廷彻查此事,立斩主犯桂州长史蓝长浩,严惩从犯洪州都督朱凌虚、江州刺史王冷然。

  “还有涉事失察的数座折冲府高层将领,须还乾坤清明,以安抚北归戍卒,防止事态扩大。”

  诸公闻言侧目。

  女帝正垂目浏览手上一份奏折,一言不发。

  “这位欧阳长史主张未免太极端了些。”

  卫思行叹息一声:

  “若照他的标准彻查,那岂不是一连串都要有罪下狱,恐怕牢里都装不下吧?

  “圣人,臣觉得眼下应该仔细商讨如何处理哗变戍卒一事,而不是精力浪费在问责甩锅,还有马后炮上。

  “怎么此前延期决议在夏官通过时,不见人拦,现在反而一个个跳出来抓辫子……”

  沈希声冷笑:“若下官没记错,欧阳良翰曾上书坚决反对过延期,也不知道是不是梁王殿下贵人事忙,小小非议入不了耳。”

  卫思行原本淡然的脸色变了变,

  仅过稍瞬,他目不斜视,保持微笑:

  “这不愧是天下公认的守正君子,怎么说都是对的,看来以后大伙都可以别干了,和狄公一样待遇吧,在这殿上再加一把椅子,请他过来坐着,什么事都问他好了,肯定比大伙有用。”

  沈希声讥讽点头:“嗯,梁王殿下总算说了句公道话,陛下身前确实有人该挪开没用屁股了。”

  卫思行刹那眯眼,卫继嗣忽打断道:

  “小王怎么听人说,欧阳良翰与王冷然、蓝长浩私下有隙,曾不欢而散。

  “欧阳良翰怕不是因为这个,才事事反对、为难王冷然与蓝长浩。没想到君子也会记仇。”

  “难道欧阳良翰不是从始至终就事论事?”

  沈希声点了点头:“和魏王殿下说此话之人,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大殿内,作为相对中立方的魏真宰、姚公瑜洞若观火,余光悄悄关注着女皇陛下亘古不变的脸色。

  不出他们所料,御前会议一开场,卫氏与保离派便争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

  卫氏双王冷嘲热讽,而作为御史出身的沈希声,言语一如既往的犀利反击。

  首先,很明显,涉事的蓝长浩、王冷然、朱凌虚三人中,肯定有卫氏的人。

  所以卫氏双王要保,狄夫子为首的保离派肯定尽力反对。

  至于这场御前会议上到底有没有人真正关心一千五百戍卒的生死,谁知道呢。

  那个独自上书、举反对大旗的欧阳良翰可能算一个?

  但,其实没人在意。

  说真的,狄夫子等保离派会在御前站出、插手这件事,魏真宰、姚公瑜等衣紫卿相们反而感到有些意外。

  因为桂州戍卒的哗变,对于朝中的保离派其实并没有太多影响,顶多作为一个攻击卫氏的政治抓手。

  只不过哗变是突然发生的,在此之前并没人预料到,所以保离派对她情况不明,

  更没有提前布局,没有拿到击中卫氏要害的确切把柄。

  没看见夫子话语不多,出声的沈希声大多时间都是援引欧阳良翰提供的抓手吗。

  因此政治理性上看,保离派袖手旁观的看戏、讥讽冷嘲最好,

  甚至这一千五百哗变戍卒在江南道那边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任由卫氏与投靠者们做多错多,消耗精力。

  不过很显然,有人可能说服了狄夫子,改变了心意。

  最可能的,就是那个原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欧阳良翰……

  至于眼下,女皇陛下没有开口前,卫氏、保离派双方正在争夺的,其实说到底就一件事。

  那就是定性。

  对桂州戍卒哗变北归事件的定性。

  定性后,朝廷会采取相应措施,

  这定性哪怕只有一个字的偏差,对朝廷后面动作产生的影响也是天壤之别。

  所以双方才寸步不让。

  “圣人,臣有一惑,甚感奇怪。”

  卫继嗣露出疑惑脸色:

  “臣若没记错的话,江州长史欧阳良翰职责不涉及军务吧,陛下也从没赐予他任何军事职务,桂州戍卒一事,涉及的桂州、洪州、江州军府皆与他无关。

  “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怎么有这么多与三州军府反应之事相左的消息

  “圣人,难不成咱们不去听取正主的言论,而去偏信不相干之人的话语?

  “桂、洪、江三洲长官与军府将领统一上言,哗变戍卒之中疑有奸人蛊惑造反,应当重视!”

  “欧阳良翰乃江州长史,身处相关涉事之州,且本就有上书检举长官的权力,为何不能行使?难道要蒙蔽圣听?”

  “沈大人与欧阳良翰倒是管的真宽。”

  沈希声不理,转身恭敬行礼:

  “圣人,试问,这群北归戍卒若是真的谋反,岂会行军如此之慢?且哗变当日为何不攻打临近触不及防的桂州府城,而是直接北归?

  “而且北归路上,暂未听闻他们攻占州县,搜刮府库,更没有劫掠船只,加速北上,一路上几乎秋毫无犯。

  “恕臣孤陋愚昧,纵观青史也未见过这般造反的军队。

  “这不是归乡心切是什么,想必领头将士们此刻定然后悔犹豫冲动之举。

  “他们这一路以来的奇怪举措,就是在向陛下努力表明,他们不是故意造反,而是被逼归乡,望陛下明察秋毫!”

  卫思行点点头:“照沈大人这么说,这群持械戍卒就算一路北上入关,赶来神都城下,也不用阻拦哦,可以说他们是进京面圣嘛。”

  “强词夺理。”

  “是沈大人的理由站不住脚。”

  卫继嗣冷冷插话:

  “谁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万一是迷惑之举呢?目标是东南方向上的洪州、江州,目的是截断长江呢。

  “甚至是危及扬州这些牵扯东南的关键洲府也说不定,岂能任由他们乱窜,应当立即镇压,有什么好商量的。”

  卫思行果断定性:

  “哗变就是哗变,乱兵就是乱兵,岂是儿戏,岂能迟疑放任?”

  沈希声正色不让:

  “下官未说豁免放任,戍卒哗变固然担责,可若有内情,背后那群作妖逼反之人,一个也不能放过,该罪加一等。

  “正如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所言,陛下应派特使严查,揪出主犯,弃市斩首!乾坤朗朗,兵祸立解,否则……”

  卫继嗣斜眼:“否则什么?”

  “否则戍边将士寒心,天下志士不服,一定后患无穷。”

  这位大周魏王冷笑一声:

  “欧阳良翰是在威胁陛下与朝廷?”

  “从何时起,贤臣良言也成威胁了?”

  卫继嗣愠怒:“大胆……”

  “好了。”

  一道嗓门颇小的苍老妇人嗓音轻轻响起。

  吵闹大殿顿时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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