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四十八、自上而下的寒士“月是故乡明,我理解身在异乡的滋味。”
欧阳戎忽然点头,叹息:
“有时夜里想起,总觉得没有什么事比回家事大。”
秦恒多看了两眼欧阳戎表情:
“欧阳长史也许久未回家了?”
欧阳戎点点头:“还行吧,昨夜刚回去趟。”
秦恒愣了下,反应过来,失笑点头:“末将也常梦到。欧阳长史的家在何处,很远吗?”
“远倒是不远。”
欧阳戎放下茶杯,想了想,仰头看向屋顶,
他眸底似有回忆神色,抬手随意丈量比划了下,呢喃:“来去一趟,好像也就十米不到……”
秦恒疑惑:“米?不是粮食吗,这是多长的距离?”
“没事。”
欧阳戎收敛眸光,展颜一笑道:“玩笑而已。”
秦恒颔首,“欧阳长史说话倒是有趣。”
欧阳戎望向窗外,思索片刻,忽道:
“秦将军不舍将士难归,本官同样深有体会,延期此事,桂州府、洪州都督府、江州刺史府确实做的不地道。
“本官回去,替他们上书一封,尽绵薄之力。”
秦恒惊喜:“多谢欧阳长史!”
起身要拜,被欧阳戎按住肩膀:
“等等,先听我说,本官虽然上书,但并不保证有用。
“军务方面,本官以前没有什么突出表现,在陛下与诸公眼中,可能没太多发言权,若是涉及治水或民生,上面倒是可能重视些。
“所以秦将军做好本官上书无用的准备。”
秦恒用力点头,语气有些激动:
“这是自然,岂能强求,欧阳长史对此事上书,已经算是有些得罪蓝长史、朱都督、王刺史他们了。
“能够站出来说情,已是第三团苏校尉他们的幸事,末将岂有责备不力的道理。”
欧阳戎颇为欣慰点头,旋即脸色一正:“不过,本官也有一个小要求。”
“长史请讲。”
“江州折冲府派出去的这三百将士的名单,能否整理一份给我。”
“长史要此名单作何……”
秦恒看了看欧阳戎平静的表情,话语卡住,没有多问,脸色迟疑了会儿。
“可。”
少顷,二人默契对视,互敬一杯……
欧阳戎是在云水阁叙旧后的第三日下午,拿到果毅都尉秦恒送来的江州第三折冲府第三团将士名单。
欧阳戎放下手边公务,翻了翻。
一团三百人的编制,第三团实数二百九十余。
“校尉苏骞、旗手谢黎,伍长……”
欧阳戎垂目自语,大致扫了一遍。
其中确实大多数是江州本地良家子。
旋即,他带着这份名册,前去江州大堂的内库,循着名字和兵户,翻找户籍档案。
欧阳戎随机抽出十几份,挨个找到他们留在江州的家属地址,
记在册上,离开。
翌日,欧阳戎唤来燕六郎,走去无人处,转头叮嘱一番。
少顷,后者带着某本册子,出门而去……
数日后,下午。
江州大堂,正堂内,欧阳戎正伏案办公。
燕六郎快步进门,身上的低调常服没来的及换,欧阳戎遣散其他人。
燕六郎禀告了下这几日的调查。
“明府,您给我的那些军属地址,除了搬迁离开的军属,其它都确有其户,
“这两日我挨个打听了下,他们家中的儿郎,确实远在桂州囤田戍边。
“并且最近一旬也有过一批家书传回,应当是在桂州那边,安然无事……”
燕六郎事无巨细道。
“看来是真的,没我想的那么复杂,应该不是什么卫氏那边的鬼蜮操作。”
欧阳戎颔首,给燕六郎倒了杯茶,递出:
“六郎辛苦了。”
燕六郎忍不住赞道:“不辛苦,还是明府谨慎。”
欧阳戎无奈摇头,嘀咕:“是被害妄想症才对……”
少顷,燕六郎离开。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望了眼桌上那份驻扎桂州的第三团将士名单,
他抿了下唇,直起腰杆,伸手去笔筒里挑了一根趁手的狼毫……
欧阳戎如约上书一封奏折。
控诉桂州大堂的失信延期之事,反对此等儿戏之举。
只可惜,过去了一旬,这封奏折如同石沉大海。
欧阳戎微微叹息。
与上一次上书奏折的石沉大海不同,这一回,欧阳戎几乎猜到了结果。
原因很简单,军务方面,在朝廷眼里,他并不具备什么权威,没有什么辉煌功绩。
所以发言自然没有洪州朱都督、江州王冷然这些地方军事长官分量重。
数日后,欧阳戎忙碌间隙,听陈参军小跑进来,贴耳禀告:
“长史大人,蓝长史又来了,船只刚刚靠岸。”
欧阳戎闻言,指肚揉了揉眉心。
蓝长浩因为柳州惨案一事,朝中有御史参他,于是按照流程,他要前往江南道的治所扬州,在江南道长官那儿述职。
不久前,和洪州都督府、江州刺史府串通完延期之事后,蓝长浩便前去扬州述职了,
眼下应当是回返途中,路过江州。
欧阳戎想了想,前去礼貌接待。
很快,又在码头的老地方,见到了这位面色倨傲的瘦高长史。
“蓝大人。”
“欧阳大人。”
蓝长浩拱拱手,嘴角扯出一丝弧度,语气十分客气。
欧阳戎招待了番,发现蓝长浩好像心情不错,连带着一路上说话的语气态度都好上不少。
看来不仅仅是在扬州述职顺利这么简单……他心道。
不多时,蓝长浩拱手告辞,礼貌离去。
当日,夜,燕六郎忽然访问槐叶巷宅邸。
一见面,立马告知欧阳戎一道消息:
蓝长浩在浔阳楼宴请王冷然、杨将军等一众主官主将。
欧阳戎听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明府,这蓝长史好没礼数,看他远来是客,明府每次都认真接待,可他倒好,每次过来,只往刺史府那边走动也就算了,
“现在当众宴请地方主官,却独独漏掉明府,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燕六郎抱刀,冷笑一声:
“或者说,他该不会真当自己是一州刺史的同级别,不过运气好,桂州缺个刺史,他代领下此州军政罢了,呵,现在竟连他州长史都看不上了?”
欧阳戎瞧了眼愤愤不平的燕六郎,摇头:“不知。”
顿了顿,平静说:“也可能是知道我唱反调吧。”
他转身离开。
翌日下午,秦恒忽然邀约。
欧阳戎悄然前去。
云水阁三楼,某间包厢,二人再次见面。
秦恒面无表情,直接道:
“上面的公文已经抵达,采纳了桂州主官蓝长史的建议,将桂州的一千五百驻扎将士,延期一年。
“于此同时,其它数道,征派过去的几批驻扎将士,也相应延了一期……以配合蓝长浩,稳固边远桂州府的地方秩序……”
他鼻翼微颤:“呵,三年又三年,现在再加一年,主官说话,尽是戏言。”
欧阳戎点头:“果然如此。”
“长史早猜到了?”
“嗯。”
秦恒沉默下来,欧阳戎身子前倾,垂目为其倒上一杯茶,冷静分析:
“我也为长史,蓝长浩的利益计较,我大致猜到些。
“要求这一批驻守将士延期一年,除了避免轮换中造成的磨合不稳空隙,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还有给桂州短期省下一笔军务开销的小心思。
“照例,期满调走的将士们,需要一次性付清延期拖欠的军饷,同时还要承担一笔遣散的路费,
“更别提轮换而来的新将士们,也需要款待安置,又是一笔开销。”
秦恒越听,眉头越紧皱。
他是职业武官,脑回路直,而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此前从未细想。
一时间,有些怔然。
秦恒眼底倾佩,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低头停顿、轻抿茶水的狐白裘青年。
“其实,这本就是驻军州府该尽的义务,毕竟这类边陲州府的自主权比咱们这些寻常州府大得多,无需上缴的截留赋税也更多。
“桂州又是岭南道西隅的大洲,若单纯是这种小计较,可能今年过得艰难点,但桂州大堂不至于拿不出这笔钱……
“之所以延期一年,是这位蓝长史心里在算另一笔账,也是比驻军军饷,还复杂、重要得多的账。”
“什么账?”秦恒不禁追问。
欧阳戎品了品嘴中逐渐回甘的茶水,垂眸继续说道:
“佛像。
“女皇陛下的桂州大佛。
“蓝长浩四处奔走,延期一年,就是为了给建造大佛挤出时间与银两。
“此前陛下的新圣旨也宽限了期限,现在,一年时间,足够他与桂州大堂为陛下建造一尊昂贵的金身大佛了。
“嗯,至于驻守将士轮换之事,所要的钱粮,一年后再说吧。”
秦恒语调顿时变大:“省军饷,造佛像,他岂能这样?”
欧阳戎点头:
“是将已经妥协延期过的驻守将士们再延一年,还是发放军饷、轮换调将士后拮据窘迫的造像,这笔帐怎么算,对蓝长浩而言很简单。
“况且,举着建造佛像的大旗,延期之事自然是一路畅通。”
秦恒寂静片刻,突然问道:
“那么一年后呢。谁知佛像要花资多少,若是造完佛像,没钱了怎么办,一年后,桂州大堂能再挤出军饷?”
欧阳戎用一种默而无言、不言而喻的复杂目光注视秦恒。
后者声音止住。
二人安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答案在他们心里。
不多时,秦恒背影愤慨的离开。
欧阳戎坐在小茶几前,沉默摆弄茶具。
他认认真真的喝完面前这一壶半凉的茶,才起身离去。
没浪费一滴。
第二日,上午。
浔阳渡码头。
一艘隶属柳州大堂的官船上,船夫解开绳索,准备启航。
船下的码头上,有两队人影,缓缓靠近。
两队人马的领头之人,皆是绯红官服,并肩前行。
“多谢欧阳大人抽空相送。”
“蓝大人客气了,可惜未请蓝大人吃饭,是在下没尽到地主之谊。”
“无妨,下次有机会再吃吧,桂州那边山里的刁民不少,很不安分,本官得早点回去,欧阳大人,吾辈皆是陛下臣子,职责为重啊。”
“嗯。”
欧阳戎反应平淡,转头看了看翘起下巴的蓝长浩,忽问:
“蓝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
“还行吧。”
蓝长浩目光游离,环视一圈千帆停泊、热闹非凡的浔阳渡,感叹了下:
“说起来,真羡慕欧阳大人啊,能在这等好山好水好位置任职。”
欧阳戎答:“桂州也是好地方,否则陛下为何让一尊大佛落下。”
“可也比不上欧阳大人的江州。”
蓝长浩撇嘴:“欧阳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桂州,在造像四州中,属最穷的,也是最难。”
欧阳戎意味深长语气:
“不管在哪,也不管多难,维持稳定安定,让百姓安居乐业,最是重要,各地都有难处,都有战战兢兢之处,否则要咱们这些穿官服的读书人做什么。”
蓝长浩停步,转头,看了欧阳戎一会儿,点点头:
“嗯,说的有道理,还是欧阳大人格局大,另外,谢谢欧阳大人上书推迟,转送而来两万贯脂粉钱,本官代替桂州百姓们,谢过欧阳大人了。”
“蓝大人客气了。”欧阳戎摇摇头,顿了下,问道:“我近日听说,桂州那边的驻守官兵被延期了一年?”
蓝长浩微笑:“欧阳大人当真只是‘近日’才听说?”
欧阳戎未气,耐心叮嘱:
“蓝大人回去后,最好安抚或犒劳下驻扎将士们,好好给些解释,桂州特殊,稳定为重……”
“传闻没错,欧阳大人果然是位令人倾佩的正人君子,不仅本州事务,还心忧天下事啊。”
蓝长浩赞扬了下,语气如常问:
“所以欧阳大人是觉得本官本事不行,才上书反对延期的,对吧。”
欧阳戎与他对视,无惧无缩,提醒道:“麻烦蓝大人想想,桂州士子惨案才发生多久。”
蓝长浩冷哼一声:“咱们桂州这片绿叶,倒是更加陪衬欧阳大人与江州这朵红花。”
欧阳戎问:“蓝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欧阳大人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蓝长浩甩袖,语气有些不满道:
“本官可没有欧阳大人这样的机遇条件,年少登科,弱冠扬名,年纪轻轻就贵为上州长史,还有大儒为师,有五姓七望站台,更得朝中诸公青睐,更别说可能还简在帝心了。
“你倒是前途无忧,本官却没这么好的运气。”
“我没蓝大人说的这么高枕无忧。”欧阳戎目不斜视,认真道:
“蓝大人的事迹,我听说过,亦是年轻才俊,早早登科,不比人差。”
“事迹、年轻才俊……你是笑话我当年不自量力吧?”
欧阳戎斩钉截铁答:“并没有,反而觉得蓝大人不俗,没有大才,如何疏狂。”
“可你知不知道,顶撞那位老宰相后,我仕途一直暗暗受阻,被人避之不及?”
他摇头:“不知。”
蓝长浩笑出眼泪:
“哈哈哈,就算有才又能如何,上面没人,无贵人相助,再有才华,也不过是路边草木,无人瞩目。”
欧阳戎缄默。
蓝长浩突然赞同:“欧阳大人说的没错,我们这些穿官服的读书人,确实需要战战兢兢,维稳安民。”
他话锋一转:“可是若连官帽子都不保,或者芝麻小官,那还维护个屁。”
说完,蓝长浩昂首挺胸,背影倨傲,只丢下一句:
“欧阳大人看着吧,桂州是穷,可造的佛像,绝不比江州差。”
欧阳戎转头看着他背影,嘴中千言,化为一句:
“蓝大人一路顺风。”
“借汝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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