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六千零七十一】
欧阳戎蹲在小木鱼前,眼睛盯着上面的青金色字体看了会儿。
光是他这段注视的时间内,这一串青金色数字,还不时的跳动一下,小小的涨上一笔。
同时尾随而来的清脆木鱼声,一阵又一阵的回荡在洁白空旷的塔内。
欧阳戎面无表情。
少顷,他微微皱眉,站起身,在功德塔里逛了两圈,意识脱离了功德塔……
饮冰斋,卧室内的床榻上,欧阳戎睁了眼,长吐一口气。
床榻前有些黑暗,卧室没有点灯,紧闭的窗外不时出传来几声初春的虫鸣。
是黎明前的黑暗。
眼下刚刚开春,有道是“住近湓江地低湿”,浔阳城位于江畔。
能拂动千帆的浔阳江风,让全城早晨的温度颇低。
自然令人有些想赖床,不愿离开温暖如小娘胸怀的被窝。
欧阳戎躺在厚实被褥内,小腹上还有某位白毛少女侧卧沉睡搁放的小短腿压着。
此刻床榻内的黑暗中,除了叶薇睐闭目有节奏的吐吸声外,欧阳戎睁开的漆眸,正盯着上方的帷帐。
脸色似是出神。
他今日醒的有些早。
或者说,昨夜压根就没怎么睡着,只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就清醒了过来,在心海里的功德塔转悠。
若不是怕起床的动作吵醒了叶薇睐,令小丫头小题大做、忧心仲仲的跑去给婶娘与小师妹报忧,
欧阳戎早起身,去书桌前办事了。
从前几日起,耳畔不时响起的清脆木鱼声,就让欧阳戎夜里也有些辗转反侧。
他此前其实也没想到,自己在至圣先师庙与江州州学士子们的答对会传遍天下士林,又一次名播天下。
眼下事已发生,欧阳戎反而愁眉不解起来。
这次事件到今早为止,他已经涨了四千多功德,
并且功德上涨的势头似乎还在持续,小木鱼压根就没有歇下来的迹象,只是渡过了最初的几天,势头缓了一点而已。
“若是没有江州至圣先师庙的事情,是不是有很多士子与官府的流血冲突会如期发生,眼下只是缓和了一些苗头?
“否则,又是一起起类似柳州士子的惨案发生?”
欧阳戎嘀咕自语。
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
“看来这次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影响比我此前预期的还要大。
“朝廷所宣扬的繁华盛世,大概只是关内两京百姓的盛世,东南江淮这边,作为一向的赋税重地,也还算富裕,可是除此之外,其它地方呢,这些更像是沉默的大多数。
“希望这次新圣旨的颁布,与夫子的归朝,能够缓解一些局势……”
欧阳戎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抬手拂开颈脖处有些挠痒痒的莹白长发,他翻身起床,越过叶薇睐,
他下床走去,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不管如何,太阳照常升起,要去上值了。
今日又是忙碌的一天,他这条劳碌命是跑不掉了。
“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欧阳戎突然把绣红绿鸳鸯的被褥一掀,随手拍了下,说道。
“唔唔主人,太阳在哪?”
白毛少女脑袋上有一束压歪的翘毛,迷糊揉着粉臀,东张西望问道。
欧阳戎失笑,大步出门……
“檀郎,母后最新颁布的旨意,突然宽限了各州……此事你怎么看?”
是夜,浔阳王府,聚贤园书房内。
一众熟悉的身影齐聚,人方齐,离闲迫不及待问道。
他怎么看?
欧阳戎嘴角略微抽搐了下。
这次颁布的新圣旨所提出的宽限各州的条文,几乎与他提出的那几条意见相近。
“伯父,其实大师兄早有料到……”
谢令姜定定的看着大师兄,眸底露出倾慕神色,朝离闲等人说了说奏折之事。
后者们听完,眼神有些震惊复杂的看向一脸平静的欧阳戎。
“其实陛下发出这道圣旨,除了我与政事堂诸公配合递梯子外,更多的是向告病不上朝的夫子表态,互退一步。”
欧阳戎轻声解释。
离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继续冷静分析:
“削弱保离派文官,这一点上,陛下与卫氏双王的利益一致,然而,敲打卫氏双王,限制他们脱缰乱来,亦是夫子他们与陛下心照不宣的默认态度。
“夫子还是顾全大局的,眼下销假回朝,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此轮洗牌暂时结束,陛下应该不会再大动干戈对朝堂操刀了,洛阳那边的局势算是趋于平衡……
“现在,就等待下一轮开端洗牌。”
离大郎不禁问道:
“那被罢免的季大人,还有贬官的李刺史、魏刺史他们呢?怎么处理。”
欧阳戎摇摇头,沉默不语。
一直安静倾听的离裹儿,坐在最远处,低头撸猫,轻声:
“自然是成牺牲品,祖母自然要把最不听话的剔除。”
书房内,霎时间,有些安静起来。
欧阳戎转头,朝表情遗憾同情的离大郎道:
“相王府,与渐有起色的咱们,才是夫子领头的保离派的根本利益,也是凝聚派系的核心,是名分,是大义,不能有失。
“只要能保住这二者,很多都是暂可以牺牲掉的。”
“喏。”谢令姜递了颗削皮的梨给大师兄,回过头,轻叹说:
“阿父信里说的,前些日子在洛阳见夫子,老人家鬓角霜白许多,阿父以前曾说,只要还是选择在神都那场棋盘上玩,有很多规则必须遵守……”
众人沉默了会儿,欧阳戎转头,朝离闲与离大郎道:
“伯父与其担忧害怕,不如做好眼下之事,咱们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步既近在咫尺,又宛如天堑。”
他食指竖起:“只有走到那个高度,咱们才能改变这些。”
离裹儿放下猫儿,掐指轻吟:
“上九,亢龙有悔。初九,潜龙勿用,那么现在是……”
欧阳戎啃了口梨肉,垂目: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看着脸色平静、没有视线交换却默契对话的二人,众人面面相觑。
谢令姜突然伸手,拿过大师兄手里剩半的梨子,不嫌口水的咬了一口。
众人一愣……
这场开春世界的朝堂风波的平息,令各地方官府人心稍定了些,也让天下不少有心之人松了口气。
伴随名声的远扬,欧阳戎发现了一些做名人的烦恼。
或许是女皇陛下最新颁布的圣旨末尾提了一嘴,表扬推迟两万贯脂粉钱的江州大堂。
也可能是嗅到了什么特殊的风声。
扬州、太原、桂州等造像三洲,纷纷派人前来江州大堂,拜访欧阳长史,观摩经验。随后几日,这三州的使者相续到来,欧阳戎颇为无奈,接待起来。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与扬州、太原这两个富饶州府只派一些低品官吏前来学习不同。
桂州那边,竟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不久前发生的桂州惨案的主角之一,桂州长史,蓝长浩。
欧阳戎听到陈参军禀报此事时,不禁放下手中文书,眉头挑起。
他听过此人,不仅仅是在桂州惨案。
这个蓝长浩,扬州人氏,乃是开皇二年的登科进士,比欧阳戎早上七年。
开皇二年登科时的年龄也很年轻,仅比登科时的欧阳戎大两岁。
此时的科举大多被门阀垄断,来自南方的寒门进士本就极少,每年寥寥几位。
蓝长浩,是在欧阳戎这位最年轻南方进士诞生前,比较有名的一位。
不过让他首次出名之事,发生在他进士登科后不久。
蓝长浩自以为大材小用,才高位卑,直接上书当时一位同乡出身的宰相,语不惊人死不休:
“百姓饿欲死,公何不举贤自代,让位请归?”
虽然乾、周两朝诸科之中,进士科最为荣显,被称之为“一品白衫”,但一位刚入官场的进士,对当朝宰相说出这种话,也是狂到没边了。
当时那位老宰相自然肚子里撑了艘船,一笑置之,未去搭理。
但此事也被当时的洛阳士林,作为一桩笑谈。
不过,这蓝长浩还是有些才能的,否则也不至于年纪刚刚而立,就混到桂州长史的位置。
当然,若是与欧阳戎这种方才弱冠、就官居富饶上州长史的家伙比,自然差上一截。
人比人,气死人……
此前那场桂州惨案,闹得挺大。
只不过,这位蓝长史并没有受到太多波及,只被罚俸三年。
这可能与桂州的特殊情况有关。
桂州位于岭南道西隅,十分偏远,毗邻不少羁縻州,也就是蛮夷土司聚集的边境州,治安并不太好,有不少汉家儿郎囤田驻兵。
这一任桂州刺史因犯事被黜,暂由熟悉当地事务的长史蓝长浩代领州务。
而桂州惨案,虽影响不好,但也算是地方官府一向强势的风格,
只能说,桂州那次撞在了风头浪尖上,不小心舆论闹大,若放在往常,边境州府死几个人,只要不告上天听,朝廷中央也不会追究什么。
这一会儿,也不知是卫氏双王想千金买马骨,还是这位蓝长史收了傲娇性子、抱上了朝中大腿。
他并未撤职,只被批评罚俸,然后低调不少。
“这位蓝长史来江州作何?”
“说是来拜访长史大人,请教造像经验。”
欧阳戎叹气,不过还是起身,前去接人。
浔阳渡码头,很快见到了桂州来人。
欧阳戎发现,这位蓝长史是一位很高很瘦的青壮年男子。
身高与欧阳戎相仿,唇薄如纸,虽是男儿,却长一双丹凤眼,四望之时,目露精光。
他下船时的神态有些倨傲。
难怪此前桂州官府的做法如此刚猛,此人一看就不太好相处……欧阳戎心道,初见的第一感觉。
“蓝大人。”
“欧阳大人。”
蓝长浩走下船,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狐白裘青年身影,表情有些惊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上下仔细打量了遍这位年轻名人的出色风姿。
蓝长浩的倨傲神色收敛了一点,朝欧阳戎礼貌的拱了拱手。
欧阳戎保持微笑,引起入城,认真招待一番。
午宴席间,蓝长浩询问了几句不久前至圣先师庙的事情,旋即敬酒夸赞,不过欧阳戎却发现,他眼神频频看向窗外的日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后,欧阳戎公务在身,致歉先走。
他主动开口,约说明日好好招待,带其参观江州大堂。
岂料,蓝长号摆手推拒。
客气告知欧阳戎,仅停留两天,无需他陪。
“有劳今日接待,还是不打扰欧阳长史了。”
“也好,蓝长史好好休息。”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头,看着蓝长浩等人返回官舍驿站的背影。
翌日,上午。
江州大堂,燕六郎走进正堂,朝埋头案牍的某人直接道:
“明府没猜错,蓝长史今日一早,带人出门,去拜访了城中之人。”
欧阳戎头不抬:“拜访何人?”
“咱们的王大刺史。”
欧阳戎顿时放笔,脸庞上露出警惕神色:“他找王冷然做什么,例行拜访?”
“不知。”燕六郎摇头。
顿了顿,又透露道:
“明府,我昨夜特意与他带来的一些桂州官吏喝酒搭讪,打听到,这位蓝长史途径洪州府时,也曾逗留数日,拜见洪州的朱大都督。”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连续寻两州长官吗……”
就在这时陈参军走了进来,恭敬禀告道:
“长史大人,今日王大人突然前来官署,命下官们发令,召集江州折冲府的将领们,进城商量军务。”
欧阳戎深深看了眼这位在浔阳王受皇恩成为江南督造使后、开始隐隐向他示好靠拢的陈参军,点了点头:
“知道了,多谢陈参军。”
陈参军连忙摆手:“大人客气了,小事而已。”
欧阳戎指摸下巴,嘀咕:
“蓝长浩接连拜访洪州、江州,王冷然又召集折冲府将士,难道有事涉及军务?”
可他实在想不通,远在千里外的岭南道桂州,怎么与江南道中部的洪州、江州牵扯关系。
难道是卫氏从中串联,也不像,毕竟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未免太明显了。
欧阳戎摇了摇头。
江州军务,王冷然一手把持,严防死守,从不让他插手。
此前他不便明目张胆的干涉,忧虑打草惊蛇,导致现在俩眼一摸黑。
眼下看来,不能再坐以待毙。
万一涉及浔阳王府安危呢?
“知道了。”欧阳戎颔首,自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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