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二刻,轻雪,地覆微白,刘兴锦帽貂裘、富贵逼人,从后院入郡守府,华兴郡郡守应知独自一人候于侧室,笑脸相迎。
“呀哈!应师弟,久等久等,师兄来晚啦。”初见应知,刘兴大步前行,一把握住了应知的双手,行为举止间颇有虎虎生风之意,但他嘴上却低声轻语,看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今日造访。
“哈哈哈!刘师兄,折煞小弟了,您能光临寒舍一叙,弟弟这小小的居所,实属蓬荜生辉!”应知轻轻推开刘兴的手,后退一步,拱手作揖。
雪渐大,两人仅仅在外寒暄片刻,应知一头黑发便被白雪染白。
“客气啦!应师弟,今日大雪,寒气侵体,为兄这恰有几坛老黄酒,师弟叫杂役切上些姜丝,今日便同师弟把酒看冬雪,可好?哈哈哈哈!”刘兴纵步上前,单手托起应知,自顾自走向侧室屋内。
刘兴白雪伴白发,倒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应知见刘兴喧宾夺主,心中虽不是滋味儿,但几十年的宦海浮沉让他面不改色。他故作恭谨的跟在刘兴身后,仿佛一主一仆一般。
两人小聚的侧室,长宽四丈,大窗落地,淡雅无华,屋内的家具仅有一桌两席几木凳。此地为应知会友私交之所,在凌源郡守府的位置,极其隐蔽,应知将此地作为与刘兴的会面之所,十分恰当得体。
应知平生别无爱好,唯喜玉,于是,侧室中央摆了一座青玉双耳暖盖炉,普通的木桌上有玉龙呈祥纹觥两樽,白玉雕松笔筒内,斜插着蓝田玉笔两支,落地窗上,白玉雕海水云龙纹嵌饰的褶褶生辉,整个侧室被晶莹剔透的玉器所包裹,淡雅而不失富丽,让初次前来的刘兴赞叹连连。
“五年前,弟弟初来乍到赴华兴郡任职,本该立刻登门造访,哪知公务缠身,家事不断,到现在都没能陪师兄小酌一口,实属师弟之罪过!”两人坐于席上,待刘布离去,应知胡子一瞥,歪歪抱拳,露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哈哈哈!我的好师弟,你与我也是同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就别计较这些啦!”刘兴打了个哈哈,顺势将腰上束带松了一松。
看来,刘兴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哈哈,师兄就是师兄,对弟弟不言既懂哦!哎呀,这日子可真快,当年在长安城大傅府,借师傅的光,能够翻墙逗鸟、挖门撬锁,快活逍遥了好几年,记得有一次,我们兄弟连天下闻名的两仪学宫都差点烧掉。哈哈!咱师兄弟可是做了不少荒唐事,一转眼,胡子都白了!”应知痴痴望向窗外,眼中写满了回忆。
刘兴口中的师傅,便是刘兴的父亲,先帝神武帝大傅、前朝丞相,刘藿。
时间在两人叙闲中悄然而逝。
三旬酒过后,应知依旧闲谈旧事,丝毫没有步入正题的意思。
终是那刘兴有求于人,按捺不住,主动败下阵来,借了个倒酒的机会,主动低声说道,“师弟啊!为兄我这一生胸无大志,本求居于一县,安度晚年,哪知树大招风,临老还惹上了祸事啊!”
“哦?凌源城有师兄在,华兴郡有师弟在,曲州有江牧州在,师兄的势力,可谓遍布中原。难道还有敢和师兄叫板的人物?”应知不胜酒力,歪在席上,有点胡言乱语的意思。
“师弟多虑啦!贼人自是不会找上为兄自讨无趣,倒是我那儿子,前几日在望北楼听书,酒后莫名丢了一块玉佩,这不,贼人大做文章,作诗传赋,搞得满城沸沸扬扬。哼,这群人也不用狗脑子好好想想,我师弟绝顶聪明,怎能凭一块玉出现在张家村,便定了我儿的罪名?”
刘兴说的吐沫横飞,应知双眼直愣,似乎听得‘一知半解’。
说来也怪,两人相识一生,但饮酒却是初次,对方都不知道对方酒量几何。
瞧见应知如此憨态,刘兴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心想:这应知装醉还好,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这要是真喝醉了,那今天可就是白跑一趟喽!
于是,刘兴赶紧起身,招呼刘布取来‘双鸟朝阳’,笑道,“师弟,师兄知道你喜玉,今日,为兄给你看一件稀罕物件儿,保你大开眼界。”
“哦?何物啊?”
应知似乎清醒了几分,却依旧歪在席上,嘴角笑意浓浓。
应知言语刚落,刘布双手捧一物进室,此物以大红锦缎包裹,看不见真颜,但透着锦绣便能感觉到此物件儿的珠光宝气。
见刘布前来,刘兴顺势起身,慢慢揭开锦缎,应知双瞳瞪得溜圆,一跃而起,看花了眼。
瞥到应知如此作态,刘兴心中大喜,赶忙凑前说道,“师弟,此物名为双鸟朝阳,你看,这器物上一共打了六个孔,上四下二,环径七寸,以象牙为基座,正面阴线花雕,中心同圆,外圆刻有光芒,形似太阳,整个双鸟朝阳的刻纹,皆辅以阴阳家秘法。你瞧,这圆心两侧刻有昂首相望的神鸟,面向太阳,成双对称。两鸟相交意为阴阳结合,光芒四射寓意生生不息,师弟请看,师兄为你操练一番,你便知道此物之妙用啦。”
应知眼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垂涎,目不转睛地看着双鸟朝阳,道,“好!好!”
刘兴笑眯眯地看着应知,他知道,今天的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于是,刘兴兴致勃勃,将樽酒倒于其上,双鸟朝阳瞬间五彩斑斓,几息之间便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人闻之心中大静。
“此物乃为兄游历江南所获,双鸟遇酒遇水便活,闻之可静心、延寿、增气、益脑,奇妙无穷,堪称旷世珍宝。若不是它,师兄的哮喘早就把这条老命夺了去啦!”刘兴轻拍应知背脊,大声感叹道。
应知凑前一闻再闻,面露享受之色,胸中酒意立时消散,嘴一咧,“滋滋滋!师兄好福气,得此珍奇,定是师兄德才动天,感动上苍所致啊。”
“哈哈哈!师弟谦虚了,不过随缘而已。”对于应知的马屁,刘兴很受用,于是他顺水推舟,故作大度,“师弟,喜欢否?喜欢便拿去。”
“不不不,此乃师兄救命之物,愚弟怎敢横刀夺爱呀!”应知慌忙摆手,诚惶诚恐,但眼中却透出了炙热的光芒。
“我意已决,师弟不必客气,宝物配才子,为兄行将就木,便也不鸠占鹊巢啦。你若不拿着,便是瞧不起师兄啦!”
说这话时,刘兴豪气干云,取过双鸟朝阳,一把塞入应知怀中。
“这.....,这不好吧!那......,那谢过师兄啦!”应知扭扭捏捏,却挡不住心中欢喜,双手颤抖,一把揽过玉璧,一个劲儿的抚摸着这件天赐神物。
刘兴拿捏时机,后退一步,深深作揖,“师弟,察势者智,驭势者成,还望师弟能够顺应民心、立足大势,还我儿个公道啊!”
刘家称霸华兴郡多年,能让刘兴俯首求人的事情,很少。
这次他携重礼拜会应知,在他看来,已经算是给足了应知颜面,此刻他屈尊作揖,更见他对应知和自己这个儿子的重视。
“好说,好说!”应知将双鸟朝阳放在一旁,双手轻拖,将刘兴一带而起,随后,他眼神饱满地看着刘兴,言真意切地道,“师兄,去年师弟曾和您提起,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曹治想在凌源城谋个差事,您看,让他在您这兼任个县尉如何?”
听完此话,刘兴心中暗叹:应知啊应知,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玉璧不够,竟还要到老夫手底下挖墙脚。
凌源县和凌源城是他凌源刘家的基业所在,县内的所有官吏,都必须是他刘兴的班底,县尉执掌一县军事,是个实权要职,郡记事掾曹治作为应知的绝对亲信,若再身兼县尉一职,对他刘家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面对应知的请求,按理来说,刘兴本不该答应应知的,但一想到他的儿子惹下的弥天大祸,刘兴只能吃个哑巴亏,选择慨然应允。
于是,刘兴紧紧握着应知的手,“好说!好说!”
二人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哈哈大笑。
......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郡守府,御手是飞扬跋扈的刘布,车内之人,自然是谈妥了事情的老刘兴。
约莫离开郡守府百丈距离,车内传来阵阵细语,“马屁是假,救命是真,哎,可怜了双鸟朝阳喽!看来我这哮喘,要另谋他救喽!”
酒杯太浅,敬不到来日方长;
巷子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
老刘兴为了他的宝贝儿子,送出了刘家最珍贵的两件东西!
......
郡守府内,应知独立于侧室,看着熠熠生辉的双鸟朝阳,一脸阴沉。
如今日这般讨价还价,应知已经做了不知多少次了,这些年来,华兴郡大小世族的权力,正在一点一点被自己侵吞蚕食,而他与刘兴多年前的那点同门情分,也在各自谋划中,花销的所剩无几。
应知遥望窗外轻雪,往事涌上心头:
“七岁那年,一时童心,烧了两仪学宫外院,我们师兄弟,一个一言不发,一个意气风发,我扛了罪、认了错,我这师兄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十七岁,神武帝在秦汉大战后继续拢世族、削诸王,时任御史司直的父亲直言世族做大之弊端,刘兴他爹刘藿捏造罪证污蔑父亲,父亲郁郁而终。”
“三十七岁,二十八世族支撑,现帝刘彦荣登大宝。后,世族把持地方军政,俨然国中之国,若再不加约束,恐如当年周王朝分封的八百诸侯,最后个个裂土封王了。”
“五年前,内忧外患,陛下在整肃京畿内政后,决意制约州郡里的大族豪强,我作为陛下近臣,由黄门郎直升华兴郡守,到任之日,凌源城门冷冷清清,竟无一人迎接。那日,我一人在这侧室饮了一杯接风酒。”
“这三年里,我启用贤良,颇有建树,然收效甚微,至今,华兴郡赵、黄、刘三大家族盘根之地,仍然只认家法、不认国法,归根结底,还是那大族有兵、有钱、有粮、有靠山呐!”
......
应知低声感叹,八字胡微微颤动,自哎自叹,“哎,或是陛下被十一年前的那场京畿之乱吓破了胆,或是陛下感念世族从龙有功太过心慈手软,不愿以暴制暴,如果能够大起兵戈,到时人心所向,必能匡扶大义。哎!也不知陛下送我的那颗暗子,到底何时能动。总之,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再忍一忍,还需再忍一忍,那些冤死的亡魂,咱们,再忍一忍吧!
忽然,一团雪打在应知身上,将其思绪拽了回来。
“哎嘿,爹,刚才巧遇一个老头儿从这侧室出来,孩儿见他眼神飘忽,眉宇阴厉,一看就不像好人,你可要小心哦!”子归五小之一的应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到应知身边,拉着他的胳膊。
应知瞧见儿子聪慧如此,倍感欣慰,从地上揉起一小团雪白,“砰”的一声砸到了应成额头上,“好好跟着刘先生读书,要是将来能做个通玄圣人,那可是光耀门楣喽!”
“我才不要读书,做官就更无趣了,我要做那大侠,一剑惊虹的大侠。到时候,我手握长剑,诛除天下恶人。”应成一噘嘴,立即反抗道。
“臭小子!那咱就做一个通玄的大侠,如何?走,爹今天教你一课。”应知一把揽过应成,父子如兄弟般勾肩搭背,走出侧室。
一边走,应成一边面带疑惑地问道,“父亲要教孩儿什么?”
应知抬眼望雪。
嗯...,题目就叫‘善恶终有报,公道在人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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