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走了……”
在凤北那全力一掷下,他背后由“丹青画术”构筑而成的羽翼,顷刻间被吹成墨色的流光散去。
耳旁响起凌厉如刀般的风声,郑修正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飞。
在他视野前方,仿佛出现了一条由无数碎片组成的“隧道”。
数不清的片段在“隧道”中闪烁。
同一张脸以不同的表情在郑修面前闪动,一个个定格的场景随着郑修的移动而碎裂。
一时是谢洛河;
一时是凤北;
一时是装成凤北的谢洛河;
一时是装成谢洛河的凤北。
同一个声音,不同的腔调,在片段碎裂时,在同一时间响起。无数的“记忆”在顷刻间流入,随着他远离常闇,一切变得混乱不堪,突如其来的信息灌入令郑修脑袋仿佛被撑开了般,痛彻心扉。
“你想不想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
“常人之理,对她而言,却如同登天之愿……难以企及。”
“等找到聂公宝库时,我将凤北,还给你。”
“我一阖眼,便是她的梦!便是她的小心,她的孤苦,她的期盼,她的过往,她的哭喊,我一睁眼,就只记得那个村庄,那个夜晚,还有那个与她一样,酷似妖魔的男子!是他,是你,将她带出那里!”
“她只想…做一个人。归复常人!”
“逐日者曾因太靠近烈日,而被他所崇拜的烈日融化。”
“若你此时、此刻、此地,将我画下,只要画卷不毁,世间便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位叫做‘谢洛河’的可怜女人活过,哪怕只有一人。”
“你帮我最后办三件事,我就将凤北还给你,如何?”
“分不清?分不清就对了。”
“我听腻了他们的尔虞我诈,我讨厌听见他们的笑里藏刀,我不喜听到他们的冷嘲热讽,我更不愿意听见他们对我的惧怕与忌惮。”
“在这里,我‘听着’他们的喜,听着你心头跳着的心疼与不忍,我睡得心安。”
“我在想,若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会更像谁。”
“我说,孩子一定像你。”
“那成,我瞒着你的事可多了,你也别生气。”
“我知道日地大哥的媳妇是你故意撮合的。我早就知道是你剃掉了我哥的头发,我其实早偷偷告诉他了;又比如,我知道你总偷偷放血练奇术,还比如,其实我喜欢……趴着。还有……从一开始我就是,凤北。哈哈哈……又上当了吧?”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我不仅想成为你的妻子。”
“梦是假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终归会忘了,会忘了……”
“所以我决定,成为一个……谜。”
“你永远会想着为什么,你永远解不开,想不通,猜不透。我谢洛河,要成为你的命中,一道永世难解的谜。”
“生生世世……”
“公孙陌,你,解不开的谜!”
“你解不开的谜!”
最后所有的画面定格在凤北一掌撕开常闇时,脸上的微笑。
“十年前。”
早在十年之前……
……
“波~”
背后撞上了一层“薄膜”,撞破了。
眼前变幻的记忆光景与耳边的声音顷刻间消失无踪。
他就像是断了翅膀的鸟儿般,重重落在沙漠中。
冬!
他精准地砸在一人身上,两人同时陷入沙坑中。
月落日出,昼夜交替,转瞬之间。
他目光无神,意识模湖,眼睁睁地看着天空中日月交替。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从常闇中走出,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似地。
一切成空。
“噗!”
柔软的猫爪发出闷响,轻轻按在男人那苍白的脸颊上。男人空洞的目光移向一旁,一只橘色小猫不知从何处走出,伸出猫爪轻轻抚摸着男人的脸,两颗宝石般的猫眼安静得吓人,仿佛不久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曾让猫儿动容,它显得波澜不惊。
“小凤喵……小凤喵……”
男人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橘猫。橘猫挣扎几分,“滴答”,“滴答”,“滴答”,它猫儿之间的毛被打湿了,湖成一坨,小凤喵不满地伸爪摸摸脑袋,扁扁嘴,但仍是蜷在男人怀中安分下来。
他挣扎着向谷中爬去,黄沙上留下了两条血淋淋的凹痕,触目惊心。
被压进沙坑中的和尚因天降活人被砸出了一口血,但异人毕竟是异人。一个鲤鱼打挺自沙坑中翻身而起,和尚焦急地上前拉住在黄沙中抱着猫挣扎着向前爬的男人。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男人那双自行斩去的双腿。
“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范谣被常闇带走的刹那,和尚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进来之前,想起了以“谢云流”的身份活过的这些年,他尚未来得及消化那突如其来的“新身份”,神情间仍有几分谢云流的洒脱与豪放。他一把拉住断腿的男人,先是撕掉上衣想替他包扎,随后想起自己貌似是习武之人,手忙脚乱地在男人的大腿上点了几下,止住出血。
“和尚,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好好好!我带!我带!”
男人说出那句话时面若恶鬼,狰狞无比。
和尚无法拒绝。
曾经繁华的日蝉谷成了一个大坑,所有记忆中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像是有一座城镇,被什么东西生生挖去了一般。
山谷、日蝉镇、落日山、绿洲、牧场、街道,
血肉、尸体、骆驼、兵器,
军人、侠客、西域大军,
还有“江湖”。
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若不是他们二人仍活着,他们仍记得,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发生了什么,曾有着什么。不会有人知道,有人曾在这里,安居乐业、定情成家、许下承诺。
“都没了……”
和尚心情复杂,眼泪流出。他傻傻地不断擦着眼泪,他明明没有感觉到那么伤心,在恢复记忆之后,他明白凤北并非他的“妹妹”,可他越擦眼泪便越多,控制不住。“奇怪,小僧为何会哭个不停呢?”和尚在黄沙上怔怔地自言自语。
男人在和尚背上,与和尚的惊慌与落泪不同,他看着眼前的大坑,看了好久。
“你的头发,自那之后,就再也没长出来过?”
“是呀,小僧不知为何。”
“因为那是你的‘认知’。”
“认知?”
“你认为你是光头,所以在这里,你的头发长不出来。”
“叹为观止。”
“快,放我下来!”
男人呼吸一促,想起了什么。
和尚将男人放在沙地上。
男人伸出苍白的手指,迅速在沙地上画着。
他先是画了一只“蝉”,紧接着是河床、绿洲、山丘,大地的脉络,山河的雏形,渐渐地,在男人的手指下,一副简陋的地图画出来了。
“这是什么?”和尚问。
“地图。”
男人低头回答。
“哪里的?”
男人闭上眼睛,手指停顿,喃喃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公孙世家的人,才能看穿四季图中隐藏的秘密。呵呵……我早就察觉到了,我早就察觉到了。卧在夏图树上的那只蝉,纹路分明和烈日部族的金蝉一模一样。每一副画卷中,其实都藏着寥寥可数的‘败笔’,画之多余,去了反倒更显意境!”
“而将这些‘多余’的‘败笔’分别剔出,重新组合,才是真正的,地图!”
“天下间,谁也不会认为是公孙画圣……画错了!”
“也只有公孙世家的人,才能发现的……秘密!”
“以金蝉为始,途径绿河……”男人指着一个交叉的点:“真正的聂公宝库,在这里!这才是公孙画圣藏在画中的秘密!”
“你早知道聂公宝库所在?”
和尚毫无征兆地挥出一拳,砸在男人脸上,将他砸出满口的血。
打了男人一拳后,和尚呆呆地看着自己拳头,慌忙解释道:“不是,啊不,是拳头他,自己动了……”
男人却浑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目光熊熊,似藏着烈火,指着那处:“带我去……带我去!”
和尚再次背起男人,跨越大漠。
十天后。
他们抵达了一座荒山,就在绿洲外不远。荒山饱经风吹日晒,表面干涸皲裂。在荒山一处山壁隐匿处,藏着一只酷似金蝉的凋塑,早已风化,分辨不出最初的形状。
拧动金蝉,一块巨石移开,露出内里。
“我自己进去。”
“喵!”
怀中喵儿回了一句,和尚眼睁睁看着男人以手代足,爬入宝库。
五天后,口唇干涸的男人重新爬出,和尚连忙上前喂水。饱饮一顿后,男人发出畅快的笑声,他将小凤喵丢在一旁,两手紧紧抓着和尚的肩膀。
“我知道了!我知道该如何出去了!”
“在离开常闇时,我下意识说了一句‘她被带走了’,而不是‘她死了’或是‘她没了’。我那时浸泡在常闇中,虽只是不经意脱口而出,却是最接近常闇本源的答桉!她只是被带走了而已,谁也不可能画出常闇,谁也不可能!‘我’根本不曾亲眼见过常闇,如何能描绘出常闇里面的景色!‘他’绝不可能画出常闇!‘我’也不可能!”
“宝库中,记载的根本不是‘归复常人’的方式,而是一切的秘密!有人,那个人,逐日者,故意将他所知道的一切,记录在宝库中,为的就是让‘我’亲眼看见!”
“为了……下一个百年!”
“每隔一百年,常闇与常世两界交汇,常闇种种诡秘将侵染常世,一旦常闇彻底打开,常世将眨眼间被吞没,无人能活!这是上面说的,上面说的!”
“不会错的!人柱……人柱!所以才是‘百年之期’,他亲眼目睹了‘常闇’,苟活于世!他每百年便开始布局,耗费百年光阴,去挑选适合当‘人柱’的‘异人’!三位异人,葬入常闇,便可形成三根‘人柱’,稳定两界,借此再让常世安稳百年!”
男人又哭又笑,神色渐渐地多了几分癫狂:“下一个百年,他挑选的是‘我’!是我!是‘我’!可我不会让他如意,这一切都是假的,却又是真的!一切都是曾经出现过的景色!曾经发生过的事!但我不可能亲眼目睹常闇,没见过的风景便不可能画出!她只是被暂时关了,关住了罢了!关在了画卷的夹缝中!或是在画卷之外!”
“这是他画出这幅画的初衷,也是他的愿望!此刻,也成了我的心愿!”
“意志不坚者,将被生生耗死在此处,消去本心!无论是谁,一年、十年、百年的消磨,都将成为他!如此,他便成了!”
“我不会让他如愿!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所以在‘我’的画中,夜主,烛,那个活了上千年的人,才会面容不清,成了‘他’心中最大的恐惧!他惧怕,他知道自己的一生都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同时,那个人,也是‘我’的恨!”
“他将自己的‘恨’用常人不懂的方式画了出来!”
“你听懂了吗?你明白了么?……不,和尚,你听不懂也无妨,没关系的,我一人懂就好了!你得帮我,你得帮我,完成这件事!我们都能活着离开!”
男人饮水后,便一口气说了许多,语无伦次的,和尚听得两眼发直,男人话中的“你我他”胡乱地用,若和尚不知前因后果,根本听不懂男人从宝库中出来后,到底说了些什么。
小凤喵被丢开后,不满地蹲在石头上梳理毛发,尾巴左三圈右三圈地甩着,它时不时看着自己的猫爪,看了看男人,目光幽幽,绿得发亮。随着男人越说越多,小凤喵转动的尾巴忽然停住,歪着脑袋,嘴角一勾,仿佛是在笑:“喵?喵喵喵。”
此时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小凤喵那目不转睛的举动,和尚听得懵懵的,他双肩被男人用力地抓着,隐隐作痛,十指离开时,和尚肩头留下了十道红彤彤的指痕。
和尚却没有在意,皱着眉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一开始这幅画的破解方式只有一种!”
男人目露精光,用力咬牙,牙缝溢血。牙的白,血的红,令男人此刻的神情宛若食人的厉鬼。
“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将画出一切的起因!”
“那副……食人画!”
“为了……下一个百年!”
“不过,区区地……一百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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