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侯说笑了。”
“论爵位,你是当今万户县侯。”
“论官位,你身兼剽姚校尉和从事中郎。”
“论功劳,你劝降张合高览,先登袁绍大营。”
“论财富……”
陈群澹澹的看着何晏:“若论财富,如今莫说颍川郡内,便是整个豫州,整个中原,能与慎侯相提并论的也没几个,你道我为何来寻你?”
何晏倒吸了一口气:“嘶——”
“这么说来……”
“世家竟是我自己?”
和其他望族比起来,何晏唯一欠缺的就是官位还没混上三公了。
但若是把何进乃至曹操都算上,何晏一个人还真的挺像一个世家的……
“况且,慎侯出身的南阳何氏还有南阳尹氏都是经学世家……如此,慎侯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不必了……”
何晏仔细一想,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真的已经成了一个既非常大,又非常小的世家。
说大,是因为有一个万户侯的爵位还有各种功勋撑着。
说小,是因为何晏至今没有子嗣,人丁衰落的可怜……
哎,看来回去要好好辛苦邓母了。
陈群又说道:“一来如此,二来则是昔日我与慎侯在狱中所谈之事。”
通过那次,陈群就知道了何晏是一个对天子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的人。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接受自己的主张,从而团结过来。
何晏听明白了陈群的意思,同时也探得出一些陈群的野望。
陈群,乃至荀或这些颍川世家的代表人其实根本就没有认曹操为主。
他们名义上的主,还是端坐龙椅上的那位天子。
曹操以及诸曹夏侯,也可以打包看成一个“谯县曹氏”或者“颍川曹氏”。
这帮世家真正想做的,就是和曹操一起,稳定中央秩序,同时打破原有的天子掌权制度,让世家自己掌握权力。
何晏皱起眉。
这些……曹操会同意吗?
如果曹操同意了,荀或未来是怎么死的?
还有曹丕以后做的,真的仅仅是篡汉那么简单?
“世家掌权。”
归根到底,还是这四个字。
他们希望出现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出现帮助他们结束这个混乱的世道,但同时也不希望那个人掌握太大的权力,最好是能比汉光武帝还弱势一些。如此,这天下就还是世家的天下……
何晏顿时感到眼前的陈群身上布满了迷雾。
甚至何晏开始怀疑陈群找自己的真正目的。
只是为了拉拢自己,将自己拉入世家圈子?
还是说,要用自己来试探曹操的态度?
又或者,干脆就是出来离间自己与曹操的?
“长文兄,我还是不太明白。”
何晏本来以为只是袁绍那边问题多,但曹操这边的问题看来也不少。
而这问题,主要就是集中在世家上。
“你们到底是支持谁?”
“慎侯,此言问的稚嫩了些。”
陈群他们支持谁不重要。
准确来说,是陈群他们只支持自己,剩下的,无论是曹操还是汉天子,只要与他们站在一起就是自己人。
何晏听懂陈群的言外之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魏武。
魏文。
晋宣。
晋武。
以及更后面的宋武、齐高、梁武、陈武,乃至隋文。
这些,与陈群等人其实并不是一伙的。
甚至可以说,不少还是有着敌对的关系。
如今陈群向何晏坦露心声,其实就是在问何晏——是成为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敌人?
以及顺带着试探背后的曹操,问他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若是朋友,那汉天子这等强权就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若是敌人,就好好背负着汉天子这面大旗引颈受戮。
阶级,向来都是这般的残酷。
“长文兄,你所议之事,荀令君知晓吗?”
“自然是知晓的。”
“还有曹公其实也是知晓的。”
听到这话何晏终于是忍不住睁开眼:“曹公也知晓?”
“自然是知晓的。”
何晏在这一刻突然头皮发麻。
曹操居然也是知道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曹操不是不想篡汉,而是麾下的这些世家根本不允许他篡汉?
世家的核心诉求,就是削弱皇权,将政治资源、金融资源、乃至粮食资源都紧紧窝在自己手中。
他们不允许一个强势的汉天子出现,自然也就不允许一个强势的曹操出现。
对他们来说,还是东汉的那一个个小皇帝比较好。只要皇帝不强势,就始终会有人争斗。
而争斗,就会让这些世家是安全的,不至于让他们和西汉时期的那波豪族一样成为每位天子都来割一茬的韭菜……
何晏在思考前因后果,而陈群却以为何晏还在犹豫——
“慎侯可曾听闻近日曹公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先天下之忧而忧!”
“……”
何晏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长文兄说什么?”
“先天下之忧而忧!”
“曹公此举,其实就是告知大家,他不会因为击退袁公而改变心意,成为强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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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群反倒是奇怪:“慎侯跟随曹公在行伍中居然没听过此言?”
听过!
何止听过,这话压根就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何晏扶着自己的头,感觉陈群今日所言的信息量有些大。
“还望长文兄给我些时日,让我想个明白。”
这等大事,何晏不敢草率决定。
陈群对何晏此举也没有反感:“这确实是一件大事,还望慎侯好好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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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陈群府中出来的时候,何晏都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全然无意识的在街上行走,直到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何晏才被耳边的喧嚣声给叫醒。
“女闾?”
果然是熟悉的很啊。
在女闾面前停留了很久,何晏才迈开退往前走了第一步。
“何晏?”
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一个巴掌就拍到了何晏肩膀上。
回头一看,正是曹丕那张大脸。
曹丕一脸爽快:“哈!你又想偷偷去女闾?被我抓住了吧!”
见到曹丕眉飞色舞的样子,何晏心生感触。
“曹丕啊……”
“嗯?是不是想求情?你请我一次我就不告诉尹姨娘!”
何晏摇摇头:“我是想说——曹丕,我如果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就好了。”
“哈?”
曹丕一时间居然是分不清何晏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
“答应我,如果可以的话,你要一直这么没心没肺下去。”
这话让曹丕听出来了不对劲,方才的兴致也是软了大半。
“何晏,你该不是被谁欺负了吧?告诉我,我去搞他!……倒不是想为你报仇,就是向他讨要一些对付你的经验。”
曹丕短短一句话间情绪几次转合,那脸是姹紫嫣红的难看。
“没谁,要说有谁,那估计是这世道了。”
何晏那深沉的姿态在曹丕眼中却成了故作姿态,所以曹丕直接朝着何晏翻了个白眼:“你这个样子可是会没有朋友的!”
没有理会曹丕,何晏看着女闾来来往往的人们终于是有了决断。
“我要去见父亲。”
“哈?”
不等曹丕反应,何晏已是朝着司空府的方向走去。
曹丕在后方看看何晏,又看看身边的女闾,好似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咬着自己的掌心一般难受。
一咬牙。
一跺脚。
曹丕还是朝着何晏的方向追去:“何晏!你等会!”
……
……
片刻后,何晏已经是来到了司空府,见到了难得身穿常服在府中歇息的曹操。
曹操此时其实也已是身心俱疲。
如今的曹操已经四十五岁了,这个年纪的他精力早已大不如前。之前在官渡时一直紧绷着,如今那口气泄了后整个人都是陷入了深深的疲惫。
不过看何晏来寻自己,曹操还是强打起精神,让何晏坐到自己床榻旁。
“爹爹,今日我去找过长文兄。”
听到是陈群,曹操刚才还有些松懈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你找他何事?”
“一是为了上次的搭救之恩,二是他收了我……的养子邓艾为弟子,我这个做父亲的总要为其送上束修。”
“养子?”
曹操显然是发现了盲点,看向何晏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爹!重点不是这个!”
“和爹说说,陈群的事先放一放。”
曹操拾起一旁食釜中的桑甚丢入嘴中,带着笑意看向何晏:“哪家女子把你馋的五迷三道的?居然还认了人家孩子当养子?”
“不说行不行?”
“你觉得你爹我在许昌找到一个妇人很难吗?”
“……”
何晏只得是将邓母的来历告知曹操,谁知这反而是让曹操松了口气。
“夫君故去了就好,我还以为是你强抢他人妻子呢!”
何晏一头黑线,感情曹老板还有这样的道德操守?
“好了,说正事。”
一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女子曹操自然是没有过度的关注。
不过话说起来,何晏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曹操思考间,何晏已经将今日与陈群的对话精简着告知了曹操。
曹操听后并无太大的波动,反而是问起了何晏——
“玉郎以为陈长文此举是何意?”
何晏在曹操面前也没有装傻:“孩儿猜测是有两个意思。”
“第一个就是孩儿之前囤地的行为确实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加上将那些河北士卒塞入到了中原来,算是侵犯了一些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就想着来拉拢孩儿,若是成了自然是一家人,可若是成不了,不出意外的话孩儿将要受到他们打压。”
“第二个则是爹爹大败袁绍,正是声势最隆的时候。他们也是害怕爹爹携着这股威势对他们下手,以我来提醒爹爹罢了。”
曹操捋着自己的胡须:“还有第三点玉郎不说?”
“不是不说,而是那第三点孩儿就没有想过,全然就当他们是在放屁而已。”
两人所谓的第三点,就是制造何晏和曹操的矛盾,试图将他们分裂。
“你小子。”
曹操听到这个答桉显然很是满意,干脆是坐起身来抓了一把桑甚放入何晏手中:“边吃边聊,这可都是用蜜水腌制过的桑甚,味道十分香甜。”
何晏抓起一颗放入嘴中,果然是和蜜饯一样十分香甜,也是痛快的咂咂嘴巴。
“那玉郎,你是怎么想的?”
何晏没着急回话,而是将手中的桑甚全部丢入口中,将腮帮子填的满满的,嚼了好久才肯咽下。
“要看父亲怎么选了。”
这个回话让曹操皱起眉头,心中有些不快:“这是何意?”
曹操还以为何晏是想要与自己摊牌,甚至不顾尊卑的想要威逼自己,自然是心中一紧。
但何晏的下一句话便让曹操放松警惕,看向何晏的眼神中甚至是充满了宠溺。
“若爹爹真的想要登上那至尊之位,从现在起孩儿就全力辅左爹爹,为爹爹扫平天下一众宵小。”
“若爹爹只是想做一个周公模样的人,成全陈群他们口中的那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时代,孩儿也愿助力爹爹达到。”
何晏说完,表面上静静的看着曹操那紧闭着的嘴唇,实则一颗心脏早就在胸腔中狂跳。
这是他第一次被夹在世家与曹操之间,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满盘皆输。
不过最后,何晏还是选择了相信曹操,所以也就跑来了和曹操摊牌。
敌还是友,取决了曹操是想做周公还是天子。
当今世上,也只有曹操才有资格去做这个决定。
是顺应历史潮流还是只身与历史发展作对,都在曹操一念之间。
只是……
又有谁能知道到底哪种方式是顺应还是逆行呢?
何晏不知道。
曹操,自然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便只有相信自己了。
不是相信现在的自己,而是相信那个年少时的自己。
“玉郎,看来从行伍之中磨练一番后你的胆子确实大了不少,居然敢这么和爹说话了。”
曹操此时的言语中没有半分感情,强大的气势让何晏都不敢直视曹操,反而是垂下眼皮。
“胆子确实大,看来一个霍骠骑放在你头上都压不住你了。居然连“做周公”这般的事情都说成了“只”?”
“你真就觉得,做个周公比做天子容易?”
此时曹操的语气有些许的挑高,不过何晏却是听出了什么,蓦然抬起双眼惊异的看着曹操。
“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唯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仅周公一人而已。”
“刘氏天子二十六尊,可有谁敢说自己能与周公比肩?便是高祖刘邦,他能吗?”
“可如今到你嘴里,这周公怎就不如天子了?”
这一刻的曹操虽是盘膝坐着,身形却好似被无限拔高。
“玉郎你记住,非是吾不想为天子。”
“而是吾不愿!”
“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我如今虽是没有做到周公的地步。但是一年做不到就五年,五年做不到就十年!”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大汉四百年来有多少天子?华夏千百年来又有几为周公?”
“这条路,吾走定了!”
“此志……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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