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宋397.我们是英雄十月初十,流求州,鹿鼎县,定军山。
萧瑟仲秋月,飂戾风云高。
阵阵秋风,掠过山间树林,梢冠渐次起伏如波涛,仿佛是在鞠躬致礼,沙沙作响的枝叶摩挲声,也好似送别时的悲泣。
在朝向中原的坡地上,新开出一片烈士陵园,上万军民齐聚于此,举行着隆重的军葬仪式。
赵孟启一身素衣,亲自抬着陈勇仁的棺椁,缓缓将其送入墓室中。
随后,另外三百九十二具棺椁也在将士们的小心翼翼中,妥善安置在各自墓室内。
从开拓团上岛后,陆陆续续有军士及民壮身亡,有死于疾病意外,也有死于部族联军袭击,再加上此次鹿城之战,共计四百七十六人。
华夏人讲究落叶归根,开拓团原本也打算将这些牺牲者送回家乡安葬。
然而赵孟启却有不同想法,引了一句东坡居士的词,‘此心安处是吾乡’,说只要赤旗飘扬的地方,皆是华夏之乡。
宋承后周定位为火德,军服以赤色为主,所以有自以为是之人蔑称军人为‘赤佬’,不过在旗帜颜色上以其他朝代略有不同,虽然红色居多,但也有许多别的色彩。
宋代的旗帜样式种类十分繁多,有不同功能和代表意义,在色彩上大致摆脱了五德始终说的影响,更受到五行、五方说的影响,如东西南北分别对应的颜色就是青、白、赤、黑。
虽然没有统一的颜色,不过‘天下太平’、‘君王万岁’,以及绘着日月星代表君主的‘大常’等重要意义的旗是红色的,再加上赵孟启心中‘中国红’的观念,因此他要用赤旗来代表大宋也没什么毛病。
除了这个形而上的理由外,赵孟启还把建立烈士陵园、英烈祠、纪念碑、四时拜祭等,这些在吴江县施行过的措施拿了出来。
对于注重身后事的华夏人来说,很难拒绝这些荣耀,而且赵孟启又计划将英烈们的家眷迁居到流求岛上来,赐宅授田落地生根。
因此大多数英烈的亲人都愿意把人安葬在流求,毕竟包括许多军士在内,他们在家乡也并没有什么产业。
等所有棺椁都妥善放入墓室之后,钱隆将手中的铭旌交给了赵孟启。
铭旌为大殓后祭祷时悬挂的旗幡,出殡时张举在灵枢前,入葬时覆在棺椁上,以红色布帛做成,幅面长度以地位而定,三品以上长九尺,五品以上八尺,六品以上七尺,上面书写死者名氏身份。
赵孟启将七尺长铭旌亲手铺在棺面上,上面写着,‘大宋奉直大夫军情司干办陈公勇仁。’
奉直大夫是正六品官衔,属于因功追封,而陈勇仁原属皇城司,是随谢方叔一起到福建任职的,负有对外侦查及对内监督之责。
这种安排在赵孟启麾下军队中是常态,不过东卫中更加正规细化,主官负责军事指挥,记室负责思想建设,宪兵负责监督和军纪,军情司不再参与和干涉军队组织内部事项,正常情况下也不再负责战场侦查。
陈勇仁的隶属从皇城司换到军情司,可任务依然还是和原来一样,毕竟左翼军还不是新军。
他也知道自己这任务比较讨人嫌,平时就不显山不露水十分低调,要不是察觉内部可能出现叛逆,曾八也想不起他。
而打入部族联军内部的计划,完全就是他主动提出的,并且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很难活下来。
陈勇仁最后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却也付出了生命为代价,对他的这种赴死报国的精神,赵孟启深感钦佩,因此才做出以皇储之尊亲自抬棺的惊世之举。
其他三百九十二名烈士,赵孟启也是一一亲手盖上铭旌,无论是军士,还是民壮,甚至是土人,只要是为国捐躯的,都应享受英烈待遇。
随后,在上万军民的送别下,墓葬全部封合,赵孟启再领着众人向后土祭告。
“维宝祐四年十月十日,皇宋燕王赵禥,敢昭告于后土氏之神,今为诸英烈封谥,窆兹幽宅,神其保佑,裨无后艰,谨以清酌脯醢,祇荐于神。”
祭拜过后土神之后,下葬仪式就结束了。
不过将遗体安葬以后,还要将死者灵魂迎接回家,按时祭祀,所谓‘送形而往,迎精而反’。
只是这次有所变动,不是迎接回家,而是迎入英烈祠中。
经过‘题虞主’的仪程后,家属或同袍捧着三百九十三尊灵位,走向山顶的英烈祠。
因为时间仓促,这个英烈祠只是加急修建而成,暂时只有主殿,略显简陋,却也庄严大气,其后会持续扩建修整。
而英烈祠前方一点,约莫就是后世那个大佛所在之处,将会树立起一座宏伟壮观的纪念碑。
将灵位一一放置在设置好的灵座上,层层叠叠,犹如一座大山一般厚重,其他由家人领回去自行安葬的烈士灵位也将陆续请进来。
英灵殿大门敞开着,近六千名将士整装肃容,以最庄严的姿态列阵而立,目视着殿内的灵山。
神主归位仪式完成后,赵孟启和众将领走到阵列前,面向大殿肃立,口中下令,“鸣炮!”
随即,早已准备好的九门大炮,依次轰鸣,迎接英魂入驻。
震天的炮声在群山中回荡,绵绵不绝。
等炮声稍歇,赵孟启洪声喝令,“全体敬礼。”
刷的一下,六千人犹如一人,齐齐平掌于胸前,“浩气长存,永镇山河!”
所有人维持着敬礼的姿势,抿紧嘴唇,神色坚毅地注视着殿内三百九十三个用金字写成的灵位,身体中热血澎湃。
现场不管是原左翼军还是东卫的将士,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军葬仪式,他们或许从来都没有想过,仅仅一名普通的士兵也能受到如此殊荣。
真正的战士不怕死,却怕被遗忘。
此时,许多将士心中有了一种明悟,当兵不再是只为了吃粮领饷,也不再只是为了博取富贵,而是有了更深远的向往。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有几个功成的大将会记得那些枯骨!?
可燕王殿下不但心中记得,而且还要刻在碑上,奉上神坛,让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也能记得。
千古流芳,不再是帝王将相们的专利。
这隆重的葬礼不仅令将士们振奋,也让林应嘉和傅一新等文官,以及沐化、万幸、麻豁等土人头长们深感震撼。
尽管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喊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即便真心把这句话当信念的,恐怕也没多少人真正重视过草民的生命,更何况一向被人所鄙视的武夫莽汉。
而燕王不管内心真实想法如何,却实实在在做到了尊重每个生命的牺牲,给予了最崇高的哀荣。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哪个士卒会不对燕王归心呢?
别说燕王是皇位继承人,恐怕就算只是一个草寇头子,日后也必将创立丰功伟业。
对于沐化等土人头长来说,却看到了宋军的训练有素和万众一心,似乎只要是燕王手指所向,那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他们都会一往无前。
这种凝聚力和执行力,令他们高不可攀,心中只剩下颤栗和膜拜,不敢稍有忤逆叛乱的念头。
就连那些被俘虏,实际上成为‘人质’和‘招牌’的南方部族头长们,也统统抛去异日另做打算的幻想,真正开始考虑如何促使自家族人归顺起来。
至于英烈家属和自发前来观礼的百姓民壮,虽然还有许多哀伤,内心却也涌起浓浓的暖意,意识到英烈们并没有白白付出生命。
除了生存外,朴素之人追求的无非就是,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若义重于生,舍生可也。
斜阳西挂,照在英灵殿中,层叠的灵位发射着金光,熠熠生辉,仿佛是英烈们欣慰的笑容。
赵孟启的内心其实并不纯粹,所作所为都带着功利,可此刻却莫名感觉有些唏嘘,双眼渐渐模糊。
因为他,这些人才死去,将来还有更多人也会因为他而死去。
呼……怎么突然矫情起来了?
赵孟启长出一口气,自嘲一笑,眨眨眼皮把泪花藏起,“礼毕!”
所有将士齐齐放下敬礼的手臂,然后依然一动不动。
赵孟启微微摆头,看向英灵殿门柱上的楹联,‘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
随后缓缓向前跨步,仔细而郑重地依次凝视每一个灵位,似乎暗暗许下了什么承诺,然后他才转过身,又慢慢扫视着全场所有将士。
“我的将士们!”
“今日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以最隆重的礼节,安葬了我们昔日的同袍,将他们的英灵供奉于祭祠中,你们觉得,要用命换来这些,值不值!?”
这一问,让所有将士都是一愣,沉默了一会,才爆发出山呼海啸,“值!值!值!……”
过了好一会,赵孟启高高抬起双手,在虚空中按了几按,所有的喊声便立刻止息。
随即他摇了摇头,哂笑道,“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我认为不值。”
此言一出,将士们没有哗然,眼神却都变得呆滞而迷离,林应嘉等文官也是疑惑不解,其他听到的人更是满头雾水。
殿下是不是太累了?所有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赵孟启站在原地,仍旧声音清朗宏亮,“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那如何才是重于泰山呢?是风光大葬?是名垂青史?”
“我觉得是,又不仅仅是,因为人的一生很短暂,如果能好好活着,那就比任何形式的死亡都要强。”
“但如果有人不让咱们好好活着,也不让咱们的子孙好好活着,那咱们只能去抗争去战斗,因此死亡常伴我身。”
“而这个死亡,换来的是咱们的亲人继续好好活着,是咱们血脉得以延续,是咱们的后代不受屈辱和奴役,是咱们的脊梁骨不被打断,是咱们祖先以来的文明可以传承下去……”
“咱们生逢这个时代,这些就是咱们的职责,如果咱们不作为,迟早也是一死,却死得窝囊,死得毫无意义和价值,是枉来这人世走了一遭。”
“英雄事业凭身造,天职宁容袖手观。”
“英雄值得纪念,也必须纪念,但我们成为英雄却并不是为了让人纪念,是因为我们本身就是英雄!”
“告诉我,是不是!?我们是不是英雄!?”
所有将士都沸腾了,发出震天撼地的怒吼,“是!是!是!我们是英雄!”
赵孟启血脉喷张,振臂狂呼,“那英雄要做什么!?”
“驱除鞑虏,扫清腥膻,复兴华夏,开疆拓土!”
“驱除鞑虏,扫清腥膻,复兴华夏,开疆拓土!”
“驱除鞑虏,扫清腥膻,复兴华夏,开疆拓土!”
一遍又一遍,将士们激情澎湃,丝毫不知疲倦,迸发着全部的力量,向天地万物,向历史长河,庄严宣誓!
似乎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军魂,正在悄然凝结,
所有的文官被感染,全都一起呐喊起来。
百姓们,烈属们,甚至那些不明白意思的土人们,也全都疯狂呐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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