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
“真好哇!”
谨身精舍外,摆着一个个装满猩红血液的大缸。
血腥味,飘荡在宫舍内外,令人闻之欲呕。
精舍内的嘉靖帝,却躺在龙床上,仰面朝天,兴奋得手舞足蹈。
马上就要开始炼丹了!
他仿佛看见自己重振雄风,看见天下群雄跪伏在自己面前。
“炼丹好!”
“快炼丹!”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嘉靖帝的模样已经有些怪异疯癫,连陈洪都忍不住想起以前见过的一些狂症病人,不由得心颤胆寒。
谨身精舍外,跪着十几名丹修模样男子。
他们是昔日国师府的人,曾经配合蓝道行炼制丹药。
蓝道行死后,国师府地位较高的丹修,其实也被一并株连杀死了。
这十几个还活着的,不过是修为低微,平日只做些洒扫烧火的粗重活,捉拿问罪太过牵强,才得以被释放,侥幸保住一条性命。
饶是如此,他们在大明也断了生计,加之人人都只有炼气境,一度沦为乞丐。
今天却被陈洪奉旨找来,要他们继续为陛下炼丹。
丹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心神恍惚。
炼丹?
他们互相知根知底,知道谁都不会炼制【九转金丹】。
哪怕丹方被送到手里,也压根不敢炼制。
但看着眼前一个个装满血的大缸,还有堆积如山的灵根异草,更有嘉靖帝时而期待、时而杀气腾腾的目光。
“师兄……”一名年轻丹修吞咽着口水,颤声道:“咱们炼丹吧!”
“炼……炼丹?”
被唤作师兄的另一人,年纪稍长,修为炼气境四品。
他茫然的看向自己的师弟,又立刻恍然大悟!
炼丹失败是死,不肯炼丹更要死!
既然如此,不如试着按照丹方炼一回,万一成了呢?!
“好,好好好,咱们炼丹。”
陈洪听见丹修们要开始干活了,也很是高兴,一张嘴也像抹了蜜似的。
说出的话,格外亲切。
“神仙们只管炼丹。”
“有什么挑水劈柴、烧火碾药的活,都可以交给咱家的干儿子们。”
说话间,便有几十个年轻太监站到丹修们面前,齐声开口。
“奴婢们伺候神仙炼丹。”
这些个年轻太监,可都不是寻常人物,一个个都是精英,否则也不配给陈洪当干儿子。
修为,至少也是金丹境。
修为只有炼气境却被唤作‘神仙’的丹修们,立刻又被吓得手抖腿发软。
陈洪在一旁站着,心说自己堂堂的掌印大太监,当然不用干挑水劈柴的活儿。
可是,陛下面前不表现一番,这也配在宫里活着?
没有活,就自己给自己找活。
“来几个人。”
“随本公公去采血房,挑几个血气充足的宫女,养在谨身精舍外面。”
陈洪话音一落,立刻有七个机灵的小太监凑过来。
其中一人还奉承着笑道:“亲爹,您是又想到什么了,为陛下查漏补缺吗?”
陈洪得意一笑,赞赏的看向小太监。
“这采出来装进缸里的血,都是死血。”
“刚从身上放出来的,才是活血。”
“炼丹大事,死血能比活血管用吗?”
“咱们伺候主子,不仅要会用心,更要会用脑,这才能把主子伺候好咯。”
陈洪卖弄一通‘经验之谈’,立刻引得身边太监啧啧称奇、马屁不断。
所谓采血房,其实是一处偏僻冷宫。
近千名宫女被囚禁在此,纵然原本冷宫宽敞,这会儿也变得十分拥挤。
尤其是,陈洪采血手段粗暴残忍,已经伤害了多条人命。
还活着的宫女,重伤致残就有上百人。
陈洪一现身,冷宫里持续不断的哭泣声,便戛然而止。
一双双眼睛望着大太监。
有恐惧、有慌乱、有迷茫。
但眼底深处,无一例外都藏着一丝深入骨髓的仇恨!
陈洪却丝毫不介意。
他冷笑着目光扫过众宫女。
“怎么都蔫了?”
“身子骨都这么差?”
“别忘记你们和咱家一样,都是宫中的奴婢,可不是金枝玉叶的妃嫔娘娘。”
“如果还有身子利索的,出来十六个,咱家领着你们去伺候皇上。”
说完,却无人应答。
如果是往日,这些身子清白、容貌姣好的女官和宫女,巴不得去谨身精舍伺候嘉靖帝。
若是运气好被宠幸了,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成为妃嫔,就是另一番人生了。
可眼下,谁还敢相信陈洪的话?
采血,已经害死了不少人。
再去谨身精舍,真不知还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
“你们都是死人吗?”
“咱家问话,你们倒是吱一声啊?”
“啧啧啧。”
陈洪一阵摇头晃脑。
“主子平日对后宫奴婢可不错。”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是这样回报主子的深恩厚意?”
大部分宫女,依旧选中沉默。
但在一片寂静的人群中,终于有十六道身影站了出来。
她们刚刚经历残忍的采血,都是脸色苍白。却又神情坚毅。
“好!”
“好极了!”
陈洪拍手大笑。
“记下她们的名字,咱家保证,请主子爷重赏她们的家人!”
虽然是主动站出来的,陈洪还是细细查问了她们家世背景。
“杨金英,你叔叔是给事中杨溪,陈以勤的门生?”
“苏川药,你哥是礼部六品主事苏光锦,高拱的弟子?”
“刘妙莲、关梅香、黄秀莲……嗯,家里都有父兄是在太子府任官的。”
“不错不错。”
“还得是太子爷的人觉悟高,而且你们一个个都是女官,身份比宫女可高多了。”
“女官们自愿献身,主子爷知道了也会龙颜大悦的,哈哈哈!”
采血房,只回荡着陈洪一个人的猥琐笑声。
没有人附和。
因为连跟着他来的小太监们,都被宫女们悲苦凄惨的现状感染,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走吧!”
陈洪一甩袍袖,领着十六名宫女离开。
冷宫大门再次紧闭。
剩下的女官和宫女们依旧不得自由,只能等待下一次残忍的采血。
天色,渐黑了。
陈洪回到谨身精舍外,看见丹修们一通手忙脚乱,也不好过问炼丹进度。
但看见血缸已经空了几个,便以为进展还算顺利。
他顾及带来的女官们暂时用不上,便安置在隔壁的空屋子里。
“主子爷,奴婢回来了。”
陈洪走进精舍,想看看皇帝的情况。
龙床上,嘉靖帝仰躺着,似睡着了,呼吸节奏略显混乱。
陈洪跪地听了一阵,便大胆站起身来,凑到龙床边上查看。
这一看,他立刻皱起眉头!
“真是江河日下啊。”陈洪在心中感慨。
看着骨瘦如柴、须发皆白的嘉靖帝,哪儿还有半点昔日天下第一人的光景?
分明是寿元耗尽、油尽灯枯之相!
陈洪自己如今也是合道境上品的修为,虽然未入大乘,眼界也已是极高。
“就外面那几个炼气境的丹修,用什么狗屁丹方炼出来的药,真能让皇帝枯木逢春?”
陈洪不信。
既然不信,心中另谋出路的念头就更重了。
幸好,干儿子已经替自己去太子府铺路,想来太子爷对自己已经有了好感。
“哎呀!”
“隔壁屋子里关着十六位姑奶奶,我是准备放血炼药的!”
“她们都是太子府的背景,若是就此死了,咱家会不会得罪太子爷?”
想到此处,陈洪恨不得甩自己一记耳光!
“这十六位姑奶奶是万万动不得了!”
“且让她们住上一晚,明天我寻个由头把她们送回采血房……呸呸呸!采血房也回不得,哪来的送回哪儿去,可千万不能让她们再遭罪了!”
陈洪很是庆幸自己的急智。
他对龙床上半死不活的嘉靖帝失了兴趣,立刻转身出了谨身精舍,招呼来几个负责御膳传菜的小太监。
“亲爹,您饿了?”一名小太监满脸堆笑问道。
“老子辟谷多少年,饿得着吗?”陈洪没好气道:“赶紧麻溜去御膳房,让御厨准备宵夜给隔壁屋的十六位姑奶奶。记住,要能补血补气的药膳!”
“啊?”
“给她们吃御膳?”
小太监一脸茫然,不是意外陈洪敢擅自指挥御厨。
这种事对掌印大太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只是没料到,那十六个被当作药材的女官,也有被伺候御膳的资格?
“少废话!”陈洪踹了干儿子一脚,压低声音道:“听着,今晚她们不是药,是你祖宗十八代的亲祖宗奶奶!你一定小心伺候好了,否则明天爹就用你的血把药缸装满!”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刻跑去御膳房,准备最高档的宫廷药膳。
半柱香后。
药膳,被端到了十六名女官的面前。
太监们前倨后恭的态度,也稍稍让女官们感到意外。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唯一担心的是药膳里被下了毒。
终于,为首名叫杨金英的女官站了出来。
“我先吃。”
“你们都看着。”
传膳的小太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十六个人一起用膳。
但陈洪提前交代过,要像伺候祖宗亲奶一样伺候十六位女官,小太监可是牢记在心。
杨金英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却像是武将家的女儿。
她的修为也是不俗,足足到了金丹七品。
杨金英以极快速度把所有药膳的品尝一遍,就立刻席地而坐,开始调息运功。
最担心中毒的情况没有出现!
反而是御膳的药力强大,采血的损伤几乎全部补回。
这一顿御膳,竟是堪比服用了一颗天级丹药!
杨金英睁开双眼,对十五名自幼相熟、情同姐妹的女官们点点头。
女官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也开始用膳。
甚至,杨金英也再次拿起筷子汤匙,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
一顿丰盛足够三十人享用的宫廷药膳,被十五位女官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
“姑奶奶们若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奴才便是。”陈洪的干儿子满脸讨好说道。
只有长期生活在宫里的人,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即是说,连大太监陈洪在内,谨身精舍的所有人都想巴结自己。
为什么?
杨金英等宫女不理解,是什么让太监们立场转变如此之快。
但这种情况很好!
和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好得像是在做梦!
“多谢公公。”
杨金英微微低头,神态语气恭顺谦卑。
“已经不需要什么了,我们只想安静休息一夜。”
宫里人,最懂宫里人。
杨金英这话真正的意思,是不想被打搅,更不想被监视。
如果可以,请太监们远离她们休息的这间偏房。
这是个冒昧甚至过分的要求!
但小太监并不介意,他只想完成干爹陈洪交托的任务,伺候好这十六位女官。
“请姑奶奶们放心,今晚奴才保证姑奶奶们的屋子绝对安静,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来打搅姑奶奶们。”
小太监说着,便退出了偏房。
很快的,杨金英便发现,偏房外的太监竟也全部撤走,真留给她们一个绝对安静,也绝对自由的夜晚。
恐怕此刻她们离开谨身精舍,也没人跳出来阻止!
这就是皇宫。
这就是皇宫的规矩。
无原则、无底线的伺候好一小撮人,就是古往今来皇宫唯一的规矩!
“不可思议……”一名女官终于忍不住说道。
杨金英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突然!
她站起身来,目光坚毅如铁。
“姐妹们。”
杨金英只说了三个字,其余十五位女官就立刻站到了她的身后。
同样是神情坚毅,更有一去不回的决绝!
夜,极深,极静。
十六个女人脱去鞋袜,赤脚不发出半点声音,从偏房绕进谨身精舍。
她们将龙床围成一圈。
床上,骨瘦如柴的嘉靖帝,口中偶尔发出愉悦的呢喃声。
“练……练鹤形……”
“千株松……两函经……”
杨金英凝视着嘉靖帝,十五名女官也同时凝视着他。
仇恨的火苗,在眼中燃烧。
“为了父亲。”
“为了兄长。”
“为了我自己。”
一根用女官裙带制成的绳索,套在了嘉靖帝的脖子上。
绳索又绕过房梁,于是骨架般的身体,被宫女们缓缓吊起。
四肢如枯树枝,在半空中无力的挣扎晃动。
嘉靖帝仍然未醒,或者根本也不可能再醒来。
最后一粒九转金丹的丹毒,时至今日,已经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一处。
皮肤、骨骼、血肉。
连逐渐青绿的牙齿,也是包含毒素的证明。
只是嘉靖帝口中,仍不断发出呢喃声。
“练鹤形……”
“两函经……”
“问道……在青天……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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