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二年九月二十三,
京师被浓雾笼罩,世界一片灰白,即便两人相向而过,走近了才会发现彼此。人走路尚且如此,更别说骑马了。
但今日却是大朝,陛下御皇极殿,臣子哪敢迟到?只是如此大的雾,骑马估计不行,只得坐轿,要么步行,这下可苦了早早起来准备上朝的众大臣。
朱翊钧今日同样起个大早,虽说昨日读书至深夜,但今日的大朝非同一般,陵祀礼成,寿宫阅定,今日便要接受百官道贺。年轻气盛的朱翊钧睡眠不足,只觉得头恼昏昏,但还是强撑着困意盥洗更衣。
晨曦初开,午门钟楼上传来鼓声,浑厚的鼓声仿佛刺破天际,直达云霄。鼓声一严,百官整肃列于午门外,鼓声二严,引班官引百官依次由掖门入,于丹墀下立定,有鸣鞭四人立于丹墀中道左右。
待鼓声三严之后,朱翊钧知道这是要准备升皇极殿。执事官前来中极殿请他着龙衮升御座,稍后圣驾始行。导驾官于前引导圣驾,尚宝官捧宝于导驾官之后,圣驾中的乐班也开始奏圣安之曲。
一曲还未奏完,朱翊钧已然升皇极殿御座,导驾官随即立于殿内大柱之下,其后是翰林官和中书官。
此时虽是晨曦初开之际,但周遭全被浓雾遮挡,连诺大的皇极殿内,仿佛也视物不清。朱翊钧坐在御座上,他俯视四周,殿内金柱也若隐若现。要不是他知道仪式官都随他大驾而来,而乐曲还在奏响,否则真会怀疑这殿内是否空无一人。
他,不禁蹙起了眉头,眼前是一片灰白,在他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金台四周能看的清楚,其余则全笼罩在浓雾之中。
此时乐曲戛然而止,稍顷,他正前方便传来三响鸣鞭,鸡唱官报时,而后外赞唱道:“班齐,鞠躬……”
御座之上的朱翊钧看不清殿外的情景,只能依声音来判断。外赞唱毕,文武百官本应四次拜兴,而后他须喊‘平身’。只是当外赞唱完却久久不见动静,他心里忐忑起来,于是试着喊了一声:“平身……”
今日大朝是接受朝贺,仪式之后,百官理应次第近前向他道贺,朱翊钧等了半天都不见有臣子上前。
“人呢?”
没有回声,半晌,他又喊了一声:“人呢?”
“呵呵呵……”终于,有臣子的声音传来:“陛下,微臣在此。”
朱翊钧定睛一看,金台下果然出现一身影,头戴展脚幞头,身着青色五品公服。
但他并不认识,只是觉得眼熟:“你是何人?”
来人只行了拜礼,说道:“微臣是钦天监监正杨汝常。”
“监正?你说你是监正?”朱翊钧闻言吃惊不小,钦天监监正不是张邦垣吗?一直以来,为他选陵一事钦天监出力最多,他会不知道监正是谁?
“胡说!你并非张爱卿,”朱翊钧沉下脸来叱道。
“呵呵,陛下,臣确实是钦天监监正,今日前来并非道贺,而是来提醒陛下。”
朱翊钧心中不悦:“你想提醒朕什么?”
“陛下,大裕山并非吉壤,还请陛下早日另择吉壤。”
朱翊钧冷笑一声:“简直一派胡言!哦……朕想起来了,你是钦天监主簿,并非什么监正。这次钦天监为朕卜选皇陵一事出力不少,而且所选吉地不仅朕很满意,两宫圣母也十分满意。所以朕才会嘉奖这次出力之人,今日正是百官为朕朝贺,你此时出来反对,还冒充监正,意欲何为?”
杨汝常笑了笑,显得十分淡定:“陛下,微臣的意思是,按照风水之说大裕山确为吉壤,但非陛下的吉壤。陛下要选的吉壤,不能只看风水,还要考虑因果报应……”
朱翊钧一听此言,竟气得不行,脸颊上的肉也在微微颤抖:“你的意思,朕只要选了大裕山,就没有好报是吧?”
杨汝常笑而不语,只是一脸谦恭的看着金台上的那方宝座。
朱翊钧连声冷笑,这狗东西敢在这胡言乱语,朕今日不把他下诏狱,这口气就出不来!
“简直狂妄至极!锦衣卫!把他拉出去,此人祸乱朝堂,论死!”他朝四周怒吼着。
朱翊钧的怒吼响彻整个大殿,但此时,除了他二人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再无其它声音。
半晌,似乎又有一人上前来,朱翊钧一瞧是个内侍,只是他依然眼生。正在气头上的他也没多想,随口问道:“你是哪家的?”
内侍生得高大,而且一脸狰狞,让人一看便知此非善类。“皇爷,奴婢是御马监的傻子,特来御前当差。”
“什么,傻子?哈哈哈哈……”朱翊钧一听居然气笑了,今日真是奇了怪了!臣子脑子不正常,难不成内侍也发了疯?
“呵!你说你是傻子,好,朕就听听你这傻子言,此人祸乱朝堂,该当何罪?”
傻子嘿嘿一笑,谄媚道:“皇爷,要奴婢说啊,这些个大臣都太不是玩意!成天管着您不说,还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他们呐,之所以说您择的山陵非吉壤,就是不想让您多花银子建寿宫。他们呐,是怕您从户部,从兵部薅银子!”
“哈哈哈哈……”朱翊钧闻言又狂笑起来,“好一个薅银子!那……朕偏偏就要从户部、兵部薅银子呢?”
“哎,”傻子哀叹一声:“要奴婢说啊,户部是真穷,您要从太仓能薅出银子来,估计他们更是如丧考妣,兵部可能还有些银子,但要用来建陛下的寿宫,估计还是不够的……”
“嗯……说的有理,”朱翊钧一想似乎颇有道理,“那依你看,如何才能薅到银子?”
傻子神秘一笑:“皇爷,奴婢有一办法,不仅能薅到银子,还能薅一辈子……”
“哦?什么办法?”朱翊钧一听大感兴趣,伸手向他招了招:“来来来,近前来与朕细说。”
傻子听了大喜:“是,奴婢这就与皇爷细细道来……”说罢,他动作异常神速,很快爬上了金台,来到朱翊钧身边,躬下身子凑近他耳朵说起悄悄话来。
说了一会儿,朱翊钧竟连连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仿佛刚才的不悦一下就消失不见,连杨汝常那几句逆耳之言都像不曾说过一样。
“好好好,”傻子交代完他迭声赞道,“你这法子朕看行!既如此,那么朕就委派你这傻子全权负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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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傻子,你这办法好啊……”
朱翊钧咻地一睁眼睛,就看见头顶上方的龙凤纹藻井,随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脑子一时间断了片儿,想不起此时此刻身在哪里?明明刚才还在皇极殿里,怎么一睁眼工夫就变了?
他没有起身,而是细细思索一番才恍然明白,原来是做梦了……只是这梦为何如此真实?竟让他分不清梦境现实。
还好他断片儿并未持续多长,想起这是哪来:养心殿隆道阁之东的忠义室。室左有仁荡门,室右有义平门,再南边还有仁德门。
“张诚,什么时辰了?张……”朱翊钧试图起身,随口就喊着,但却突然愣住。
空气中弥漫着火烧过的烟气,他鼻腔口腔里全是这种烟气味,如此明显的烟气让他也反应过来,昨夜一场大火,把乾清宫和坤宁宫烧的干干净净。
室外有脚步响起,稍时,门口帘子一掀,进来一人。
朱翊钧抬头看去,是田义,他不由暗暗吁了一口气。张诚,早在正月间就被降为奉御,去了孝陵司香,而今是田义掌了司礼监。
“主子,您醒了?”田义进来见陛下已醒,连忙上前伺候着。
“嗯,”朱翊钧应下,又问:“这会什么时辰了?”
“卯时才过,主子,您只睡了一个来时辰。”
“朕口渴,你倒些茶来。”
“是,主子,”田义闻言立刻退到桌边,倒了茶水又返回递给朱翊钧。
茶水温嘟嘟的正好,朱翊钧接过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又还给田义。灌了水后这才觉得鼻腔、嘴里没了烟气。
田义放好杯子又踅回朱翊钧身边,禀道:“主子,大火已经灭了。”
“有人员伤亡吗?”
“各宫目前正在清点人数,大概统计了一下,受伤的有一些,目前还没听到有报亡的。就是……”
“就是什么?”朱翊钧抬头看着田义,问道。
田义没有迟疑多久,就回道:“就是坤宁宫受灾比较严重,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部毁之一炬。”
朱翊钧不由蹙起了眉头,他并非为田义的话皱眉,而是……脑海里一直有一些残缺的记忆,很不清晰,但总觉得这事似乎已经发生过了。
田义见陛下一脸不愈,以为他心中难受,连忙跪下来,宽慰道:“主子,如今两宫已毁,还望主子从长计议,莫要此时气坏了身子。”
田义心中多少有些担心,这场大火烧得蹊跷,外间还不知会怎么传?
“田义,两宫以前有烧过吗?”朱翊钧还是问了出来。
田义微微诧异,但还是很快回道:“回主子,永乐年间烧过,正德年间又烧过一次,然后,便是这次。”
“哦……”其实朱翊钧并不是想问这个,“田义,如今钦天监监正是何人?”
田义这下有些丈二和尚了,这两个问题都不沾边,主子问来是什么意思?
“是杨宏亮。”
“嘶……”朱翊钧突然觉得怪糟糟的,难不成那个梦意有所指?寿宫都已建成,如今却来暗示朕要得因果报应?
那傻子又是谁?他说那薅钱法子好,但朕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田义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又试探着重复一遍:“主子,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毁于大火之中。”
朱翊钧却随口回道:“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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