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西门圭的初衷,管家羊忠会挽留他在将军府用一顿便餐。西门圭不是在乎自己的脸面,他要真正了解将军府的饮食起居,只有赖在将军府用上一餐,才能从中窥探一二。然而,在芳园春酒家喝过几次酒的羊忠频频端起茶碗示意,西门圭只好告辞。
令西门圭没想的到是,羊忠备了将军府那辆安车,坚持送西门圭回署衙。就在西门圭心里稍稍得到安慰,在署衙内下了将军府安车时,送他的羊忠却变戏法一样,把他带进将军府的一万钱完璧归赵了。
西门圭在执事房审看度支掾史对咸宁元年署衙的度支预算,看见对归顺晋朝的南郡署衙官吏一体奖赏八千缗一项时,从心眼里佩服羊祜对吴国的“增修德信,怀柔布恩”。西陵之役,羊祜受到皇帝降职处罚,他心里一直为羊祜感到不平和难受。三个多月在吴国境内抢筑五座关城成功,又不费吹灰之力囊括吴国南郡十一县中的五县,这就是天大功劳,西门圭盼望万岁对羊祜的褒奖,比羊祜自己迫切十倍。只有他才能知道羊祜怎样的勤于王事,为了黎民百姓怎样的呕心沥血……
“主事大人,主事大人!”主事房曹员刘达一脸喜气喊叫着进到执事房大声道:“主事大人,万岁诏令到了,都督已经升征南大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了。”
西门圭顿时心生喜悦,文绉绉的对刘达道:“天道酬德,天道酬善。一人有庆,万人赖之。大将军一职,自春秋战国始,就是统兵征战将军的最高称号,非贵戚和重臣不得此殊荣。都督为征南大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已经位同宰辅,岂不是荆州军民之喜也?”
“主事大人说的极是,副州督、从事中郎去了都督执事堂,恳求都督好好庆贺庆贺呢。”
“可不,是得好好庆贺庆贺。”
西门圭指指几案上的《荆州署衙咸宁元年的度支预算》道:“你先看看这个,我这就去都督那里。”
羊祜的执事堂和西门圭的执事房不远,西门圭很快就见到了羊祜。他见羊祜、覃封、邹湛脸上都是一脸喜气,正要说几句恭贺的套语,羊祜对覃封他们说:“你们去吧,早点把万岁的褒奖晓谕有功将士。对于没有得到万岁褒奖的其他有功人等,我荆州督府都要给予褒奖。”
覃封、邹湛答应着去了,羊祜将万岁的两个诏令递给对西门圭道:“西门先生,皇恩浩荡,我荆州大部分有功将士官吏均受到万岁褒奖,值得庆贺,值得庆贺啊。”
西门圭很快看完了两个诏令,真诚对羊祜道喜:“职下方才给曹员刘达说过,天道酬德,天道酬善。一人有庆,万人赖之。征南大将军又加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已经位同宰辅,岂不也是荆州军民之喜也?”
羊祜点头领受了西门圭的道喜,脸上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长舒一气道:“本督闻古人之言,德未为人所服而受高爵,其高爵不久;功未为人所归,而荷厚禄,则使他人衔怨。推位让国,圣贤垂范。西门先生,近来我感觉精力、文思有所不及,能否为我捉笔代刀一篇让开府表?”
羊祜的话使西门圭大吃一惊,他心底深处立即泛起一个对羊祜不恭的想法,难道羊祜又要虚让开府为自己邀淸名?看到羊祜真诚的目光,西门圭只得嗫嗫诺诺道:“西门自忖文思不及都督万一,况且……开府仪同三司是皇上的厚恩……”
西门圭实在不能理解羊祜推让开府的做法,说话就有些吞吞吐吐。
羊祜见西门圭面有难色,也就把话题转开。羊祜从西门圭脸上的神色知道,他内心极不赞成自己推让开府的做法的。
晚上掌灯很久羊祜才回家,一进将军府,管家羊忠带着仆人丫鬟在大门以里迎候着,齐齐地为他道喜讨赏。羊祜对家里这么快知道了皇上封赏擢拔自己很诧异,他不忍拂众人美意,笑着吩咐羊忠,每人发二百钱的赏钱。
羊祜回到起居间,室内灯火明亮,几案边一掌支腮的夏侯氏立即起身敛衽道:“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
羊祜轻松地坐在几案边道:“夫人的贺喜,不该只是一句空话。”
夏侯氏抿嘴淡笑一下,对外轻轻击掌三响。
侍女荷香用一个托盘端来几样菜肴、两盏酒,夏侯氏待荷香离去后说:“请大将军干了此盏喜酒。”
羊祜更是不忍拂了夏侯氏的美意,说声“贤妻同喜同饮”,端起酒盏和夏侯氏碰了杯一饮而尽。
羊祜近来常常出现心跳失速的感觉,为避免夏侯氏和署僚们的担心,他一直对身体出现的不适守口如瓶。凭着精通医道,羊祜决定彻底戒酒。为了借机向夏侯氏申明自己推让开府的意愿,就端着空酒盏笑问:“夫人备酒,当不值一盏吧?”
“夫君之意不在酒,多备何益?知夫莫若妻,每拜官爵,夫君常多避让。老妻倒是在你书房备下笔墨纸砚,夫君可以给皇上写让开府表了。”
羊祜察言观色,心知夏侯氏和署僚们一样,不满自己让开府之举,便耐心说道:“夫君欣领征南大将军一职,实为明我实现华夏一统之志。如今仅仅小胜,骤然苟进开府仪同三司大位,理何以通?心何以安?西陵之役,若荆州刺史杨肇、领军将军刘武者,出生入死,结局惨然;万千将士伤亡刀剑之下,结果寸功未立。此次在南郡抢筑五城,山地百姓,因每日区区百钱工酬,趋之若鹜。更令人心酸者,有中年之寡妇,女扮男装,与尚未成年之子一起,在鸡鸣山苦役数月。大多数百姓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是他们和万千将士一道,不分昼夜,筑城成功。羊祜欣喜功赏,当在华夏一统之后;羊祜亦盼进拜官爵,当与署僚同进。如今他人稍进,而羊祜独进高位。难道不该借辞让高位誓心守节,还我一夜之安眠,一日三餐之香甜?”
夏侯氏听了羊祜推心置腹一篇大论,一言不发起身就走。羊祜耐心紧跟夏侯氏戏言一句:“难道肺腑之言,竟然不入牛耳?”
夏侯氏头也不回到了羊祜的书房,无言为羊祜挽袖磨墨。羊祜跟进一看,明白夏侯氏其实已经遵从自己的意愿,激动地大叫一声“有谢夫人”,从后面把夏侯氏抱了起来。
十天后,晋武帝看到了羊祜的《让开府表》,其表曰——
“臣祜言:臣昨出,伏闻恩诏,拔臣使同台司。臣自出身以来,适十数年。受任外内,每极显重之地。常以智力不可强进,恩宠不可久谬,夙夜战悚,以荣为忧。
臣闻古人之言,德未为人所服而受高爵,则使才臣不进;功未为人所归,而荷厚禄,则使劳臣不劝。今臣身托外戚,事连运会,诫在宠过,不患见遗。而猥降发中之诏,加非次之荣。臣有何功可以堪之?何心可以安之?以身误万岁、辱高位,倾覆以寻而至,愿复守先人弊庐,岂可得哉!违命诚忤天威,曲从即复若此。盖闻古人申于见知,大臣之节,不可则止。臣虽小人,敢缘所蒙,念存斯义。
今天下自服化以来,方渐十年,虽侧席求贤,不遗幽贱,然臣不尔推有德,进有功,使圣听知胜臣者多,未达者不少。假令有遗德于版筑之下,有隐才于屠钓之间,而令朝议用臣不以为非,臣处之不以为愧,所失岂不大哉!且臣忝窃虽久,未若今日兼文武之极宠,等宰辅之高位也。臣虽所见者狭,据今光禄大夫李喜,秉节高亮,正身在朝;光禄大夫鲁芝,洁身寡欲,和而不同;光禄大夫李胤,莅政弘简,在公正色。皆服事华发,以礼终始。虽历位外内之宠,不异寒贱之家,而犹未蒙此选,臣更越之,何以塞天下之望,少益日月?是以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臣曩征南平吴谋划,多数空谈,乞留前恩,使臣功成而后领。倘轻居高位,必于朝廷有虞,臣不胜忧惧,谨触冒拜表。惟万岁察匹夫之志不可以夺。”
晋武帝料到羊祜会上一道《让开府表》,但是没有想到羊祜的《让开府表》写的如此情真意切。其间真诚自我剖白的坦率,推荐贤士能臣的恳切,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的决心,都让晋武帝动心动容。他阅表多次,感慨再三,用朱笔在羊祜的《让开府表》批下“羊祜大将军高风亮节,至心素著;此表晓示百官,让府不许”圣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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