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年对晋武帝不是个好年份。
正月,发生日食。三月,京城洛阳一带大疫,军民人等多有病亡,晋武帝因为日食和大疫斋戒到秋八月。霜降时节皇后杨艳病重,后父接着病亡。安葬皇后的父亲花了大把大把的五铢钱,镇北大将军卫瓘又上书要求朝廷出钱,离间鲜卑拓跋各个小部落的首领们,以达到招抚反叛的目的。
西北鲜卑与朝廷的战争经年不息,派了卫瓘去也没有立竿见影。晋武帝不想再和鲜卑耗下去,又挤出出了两万缗五铢钱交给卫瓘。花了大价钱买安宁,但西北鲜卑地界仍未彻底平息。鲜卑未宁,西羌又在蠢蠢欲动。边境叛乱不息,心腹之患已成。晋武帝多年不愿正视和承认的太子弱智、太子妃剽悍都成不容怀疑的事实。
泰始十年东宫中秋赏月,一个十三岁的小宫女接受了太子随手赏赐的一个月饼,第二天这个小宫女就“暴病”身亡。
晋武帝最怕太子妃是个床头母夜叉,可自己偏偏就给太子娶了一个床头母夜叉。太子妃身后有一个盘根错节的太子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切晋武帝已经无力改变。唯一的可能,就是将来自己大行之后,交给太子一个太平盛世和一班可以信赖的辅佐大臣。
晋武帝心里倚重南边荆州,可羊祜很久没有奏报晋吴备战的消息。贾充、荀勖、冯紞、李骞等人又在耳边聒噪要更换荆州都督。
泰始十年终于过去了,晋武帝下诏改元“咸宁”。泰始了十年,天下还没彻底太平,晋武帝就厌烦泰始,寄希望于“咸宁”,天下从此安宁,朝廷和后宫也从此安宁。
咸宁元年上元节之后,晋武帝因佳节产生的好心情随着佳节离去而离去。这天退朝之后,他心血来潮坐在龙案上翻看那年从羊祜府上带回“流水账薄”。在所有烦心的事情中,晋武帝最烦心的是将来的国祚传承。
国祚传承也像家道兴衰一样,他要好好研究一下羊祜家族已经九世公卿的秘密。孟镈把这些流水账薄送到乾明殿已经三年,因为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烦心,晋武帝一直将它束之高阁。三年期间,羊祜曾提及想要回这些帐薄,晋武帝还是把它“留中”了。
上元过去,晋武帝因惦记襄阳的羊祜,由羊祜而记起他家的流水账薄,决定翻翻这些流水账薄之后,再一一发还羊祜。羊府的流水账薄记载很是乏味,无非就是金钱的来源去向以及亲友间的礼尚往来。此外,就是不厌其烦地记载着柴米油盐萝卜青菜之类日常用度的数目和价格。难怪太子司马衷和赵王司马伦他们看不下去,就是自己有心为之,看着也有些昏昏欲睡。不过晋武帝还是有所得,这些琐琐碎碎的流水账,足以说明羊祜的清廉和清白。
晋武帝又强迫自己打开另一本流水账,还没看上几页,张义兴冲冲地进来禀报:“启奏万岁,羊祜的捷报到了。”
张义说着,把荆州的捷报呈到晋武帝的龙案上。
晋武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拿起羊祜的捷报就看,越看越心花怒放眉飞色舞。一封不长的捷报很快看完,他犹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声对张义说:“张义,拿着捷报速速念与朕听一遍。”
张义太知道晋武帝的心情了,拿过捷报拉长了尖细嗓音念道:“臣羊祜奏达圣上,荆州军民赖陛下王命倚重,同仇敌忾,以报效陛下。自泰始十年暮秋,经过长期筹划准备,我荆州在吴国南郡鸡鸣山、老鸦山、歇马山险要去处,历三月余抢筑鸡鸣关、老鸦关、歇马关、卧虎关、铁铃关。每个关城可屯兵五千至一万不等。此五处关城筑成,吴国南郡太守乔鉴率南郡署衙及三千吴军降晋。吴石城以西的南郡五县,皆望风归附大晋。又报及,此前秋八月下旬,吴国游击将军靳泰率兵夜袭我江夏郡云杜县县城,意欲屠城以挑起晋吴两军仇雠。结果被我君山营垒主将张崇在牛栏沟设下埋伏,斩吴游击将军靳泰、千夫长云彪、牛虎以下两百余人,生俘两千三百余人。大晋张崇所部,仅有十数人伤亡而已;吴军接应靳泰的后卫领军将军赵眭率领本部两千兵马,连同收容靳泰部溃逃兵士三百人一并归顺大晋。以上大捷有功将士僚属叙功明细已上报尚书省都堂,伏望圣聪明鉴照准。”
晋武帝有些孩童似地笑了问张义:“嘿嘿嘿,羊叔子从来不谎报军情,这些都是真的呀。张义啊,你说朕该给羊叔子升个啥官儿?”
张义唯唯后退一步道:“万岁龙心大悦,奴才也沾光乐一乐。可军国大事,奴才不敢胡说八道。”
晋武帝一想张义循规蹈矩的话,也就正色道:“传贾充,朕要重重奖赏羊祜。”
自向晋武帝报捷以后不几天,羊祜派往吴国建业的暗探回来了。暗探带回一个让羊祜料想不到的消息。陆抗去年自回江陵城视事不久,沉疴不治,在秘密回建业不几天就与世长辞了。孙皓和祈蒙害怕羊祜乘机发动对江陵城和石城的大举进攻,一直封锁着陆抗去世的消息。
在秘密安葬陆抗后,按照陆抗的遗嘱,一直对羊祜咄咄逼人的攻势以守为主。陆抗一死,吴无良将,羊祜从此失去对手。西陵之役以后,羊祜处心积虑,就是想让陆抗见识一下自己的“令之以德,齐之以武,是谓必取”的胜利。然而,羊祜卯足劲儿打出一拳,陆抗没有接招就作古了。
陆抗之后吴国再无陆抗,但长江天堑和吴钩铁甲还在。羊祜安排好鸡鸣关等关城的御敌谋略,就回到襄阳。陆抗盛年作古,使羊祜感到惆怅失落。他想作一篇悼念陆抗的文章,心绪烦乱的难以成篇。
羊祜觉得陆抗的辞世不仅仅是自己失去一个博弈高手,更让他感到英雄较常人更惧怕人生苦短。他急急回到襄阳,是有很多事情要做。西陵之役惨败,他觉着亏欠荆州将士很多,这次稍稍扬眉吐气,他要为所有有功的军民人等争功争荣。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才可能在离去人世的那一天少留些遗憾。
自鸡鸣关、牛栏沟的捷报上奏晋武帝之后,署衙主事西门圭就日夜悬望万岁的褒奖诏书到来。羊祜自去年中秋离开襄阳,之后三个月没回到过署衙,更不说回到他在襄阳文星街的将军府了。在此期间,西门圭借看望染恙的夏侯夫人,和管家羊忠好说歹说进了一次将军府。
西门圭进将军府的目的有两个,其一,他要借夏侯夫人染恙之机,馈送一万钱略表寸心。李骞早年去职襄阳时,留下二十万钱,这笔钱原是为了他西门圭、刘武能继续留在荆州署衙用的。他们被羊祜留在署衙,钱却没能用出去。这笔钱也是压在西门圭心里一块大石头。
其二,他对羊祜衣不锦裘,食不珍味有所不解。那年羊忠因典当玉圭和青铜香炉存下的疑惑,一直没有释疑,他要借机看看羊祜的将军府是不是还很寒酸。
羊祜在他心里很高大,唯有都督处处“装穷”的疑团化解不开。平时羊祜有严令,不许署僚私访他在文星街的住所。说“住所”是羊祜本人的意思,在西门圭等署僚眼里,那里就是“将军府”。
五年前,当夏侯氏来到襄阳时羊祜在外巡边,西门圭抱着临时想法,在文星街找了一处二十几间房子的旧院落。他原以为羊祜巡边回来,会自己重新安顿家人,谁知道羊祜很满意自己的安排。五年过去,房舍依旧,只是院内自种的花草菜蔬多了,院落变得整洁干净。西门圭留心看去,当年将军府管家羊忠买的那些廉价旧家具还一一使用着。在将军府客厅,夏侯氏礼节性地出来和西门圭道了谢就回房去了。西门圭没有在意夏侯氏的冷淡和矜持,他在意了夏侯氏的布衣布裙,简朴洁净,一如往年。
羊忠和西门圭很熟稔,在夏侯氏离去后安慰他:“西门主事切莫介意,来襄阳五年,你是夫人见的第一个男客。”
西门圭并不欣赏都督和都督夫人过于清廉,不过嘴里却说:“西门圭受宠若惊,谢谢羊管家的安排引见。”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