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素腕绛创

  阿晴垂着头,望着断作两截的少商弦,纤纤十指不停地颤抖。

  透过设计精巧的珠帘,可以望见墙外的风景。墙外的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里面。

  她瞟了一眼窗外,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吱呀呀”响起,又赶紧低下头。

  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划过香腮云鬓,落在少商弦上,凝成一粒珍珠,将断弦聚合在一起。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晴,你怎么了?”

  “你来干什么?”

  听见是他的声音,贾晴雪放下防备,语气中的厌恶,不加一点掩饰。

  “我听见了你内心的哭声,所以来看看你。”少年张开手中的折扇,挡住半张脸,僵硬地抬起右手,“怎么了,难道你不欢迎我吗?”

  “你不必骗我,沈青云。”贾晴雪冷笑道,“你只是用邹先生的机关窥探我而已。”

  “阿晴,难道你就那么讨厌我吗?”沈青云语带一丝恼怒。

  贾晴雪低头望着琴弦,一言不发。

  沈青云长叹一声,正待开口,帘上珍珠忽然一粒粒掉落,响作一地细雨。从窗外,飞来一个女人,左手提剑,右手携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稳稳落地。

  那女人头发披散,身穿彩衣,脸色惨淡地白。她虽然年级甚青,眉宇之间,却有金岭寂灭老人、南海拂晓神尼那样的大魔头般的肃杀,贾沈二人来不及细看,她已一剑向贾晴雪刺来!

  (此处“白”活用为动词,因此前接“地”字)

  沈青云惊叫一声,转身疾走,奔出了房门。由于他太过慌乱,右手被门夹去一根小指,僵硬地落在地上。那是一只假手。

  女人冷笑着,剑招未停,剑锋已抵至贾晴雪的前心。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竟怆然望着那女人,身形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几缕绛红的鲜血,从剑尖渗出,沁红了衣衫。

  “女人,你不怕死吗?连庭叶新秀——蓬莱,也不能让你感到恐惧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贾晴雪神情淡漠,凝望着对方,“反正活在这里也没意思。”

  “好呀,想不到封谷十杰的绛蛟,竟是一个想要轻生的小姐姐……”白衣女子嘲讽道,“那你告诉我,殒仙戒在哪里?”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绛蛟”贾晴雪那空洞迷惘的眼神,突然放出光芒:“封谷宗是我的第二个家。我绝不会背叛宗门而委曲求全。”

  “那你就跟着张居正做倭寇的走狗吧!”

  白衣女子宝剑在半空一挽,反手一剑劈去。绛蛟张开十指,指缝间立刻排满由修气凝成的皎洁的银丝,轻轻挡住了这一剑。

  “张先生是我这一生最尊敬的人,我不允许你侮辱他!”银丝缠住剑,绛蛟决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是,孽海千殊,封谷不启!”

  这句话是封谷门人内部的口号,就是说,花花世界精彩纷呈,但封谷门人始终像幽深的山谷一样,坚持自己孤傲的情操。这话在宗门中渲染力极强,任何封谷门人听了,都会血脉喷张,更不必说名列封谷十杰的“绛蛟”贾晴雪了。

  她说罢宗门内的这句口号,两人激烈地缠斗在一起。银丝掠过,房内的许多家具都被损毁。见到这样的惨状,绛蛟想起家中主人——也就是她的师父,攻势立刻慢了下来。

  “你还号称什么蛟龙,我看你就是一只缩头缩脑的小蜘蛛。”女人话音未落,剑几乎已触及绛蛟的喉头。

  贾晴雪正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那剑锋忽然在空中停下。

  不知在何处,一股强大的力场满溢、漫延,牵动着白衣女子的剑诀,这一剑竟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从房梁上,跳下一个少年。不必说,他正是初到南京的朱翊钧。

  朱翊钧收了力场,两人同时瘫坐在地,站不起来。

  “两位究竟为何要起争端呢?”他笑道,“就为了一枚红色的扳指吗?”

  “你见过殒仙戒?”白衣女子厉声叱问,“快说,它现在在哪里?”

  “它已经遗失在西域了。”朱翊钧淡淡道。

  “你……”

  有人会丢弃扶桑九大法宝中最厉害的殒仙戒,白衣女子自然不信。她大怒难遏,挺剑乱刺。朱翊钧闪身躲避,并不还击。

  他明白此人功力深厚,仙术同样精湛,自己绝不是对手,竟向着一旁的女孩俯冲而去。

  这一变化,却是白衣女子未曾料到。

  那女孩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她目光呆滞,眼神黯淡,一点生气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朱翊钧。

  “阿姜!”来不及赶到她身边,白衣女子撕心裂肺地呼号。剑掉落在地上,她万念俱灰。

  可是她想不到,朱翊钧竟抱起那女孩,飞身坐到梁上。女孩用好奇的眼神向他扫去。

  “姐姐,你心疼自己的妹妹,难道就不心疼别人的妹妹吗?”

  朱翊钧早已看出来,白衣女子正是自己的大姐姐,蓬莱公主。而她身边的那女孩,则是隆庆皇帝最小的女儿——栖霞公主朱翊姜。

  他左手抱着栖霞公主,右手拈着指诀,双脚悬空,不停地摇晃。

  他没有注意到,霞光不在自己身边的栖霞公主身上,却偷偷爬上了贾晴雪的脸。朱翊钧只是随便说说,可她恰是有一个姐姐的。

  “原来是你啊,阿钧……”蓬莱恶狠狠地说道,“想不到你也会走这条路……”

  朱翊钧携着栖霞公主跳下房梁,微笑道:“姐姐,你并不是穷凶极恶的魔人。请你快些变回原来的姐姐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堕落为魔人的。”

  “魔人就魔人,我怎么可能要你教?”

  蓬莱忽然一剑刺向栖霞公主,距她喉间一寸远处,又停了下来。

  是的,她不忍心杀掉妹妹——她唯一的亲人。

  她连连摇头,情绪极为低落。不能杀死栖霞公主,意味着她成仙的决意不够深,日后他人倘若以栖霞公主为要挟,她仍会陷入被动。

  蓬莱向许久未曾见面的弟弟投去愤恨的目光,牵起栖霞公主,从窗口离去。

  朱翊钧长舒一口气,正待离开,贾晴雪忽道:“能否请您留下姓名?”

  “我?”

  明知道毫无意义,朱翊钧还是问了一句,随即答道:“在下毕一目,一介腐儒酸丁而已。毕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一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目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我来到贵府,是为了找你师父邹元标。”

  这三句,皆是选自汉唐情诗。倘若不是贾晴雪,寻常仙家门人是听不懂的。可是贾晴雪只管知道了他的名字,完全想不到朱翊钧心存防备,用了化名。

  “腐儒酸丁?可你怎么会武功和仙术呢?”贾晴雪笑道,“你……愿不愿意加入封谷宗呢?”

  她没有惊叹于自己的才华,朱翊钧很有些失望。他答道:“我从不曾修炼过片刻,这一点点手段,只是偶然得到高人传授,才拾得的。”

  这句话倒是实情。贾晴雪不再多问。因为邹元标不在,对朱翊钧道过谢后,他便即离去。

  如果朱翊钧再与她交谈下去,知道了她的身世,那么他会发现,贾晴雪就是另一个自己。只可惜,他走得匆促。可是,不久之后,他还会遇到她的。

  此时的朱翊钧,只当是救了一人性命,又开导了姐姐,正志得意满。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他要做的事并不是解脱自身,而是帮助别人,就像做皇帝时一样。

  而除去一寸法师的挑战书外,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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