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时敏手执短弓,踩着甲板上的血水,从离开望楼废墟颇有些距离的角落里疾步而出,现身于灯火通明中。
他身上只有中衣和裤子,原本那身厚重而保暖的曳撒锦袍,已经在诱敌开炮中成为齑粉。
此刻,这位素来给人文质彬彬印象的宫廷内官,与甲板上身姿敏捷、面容狰狞的斗士们,没什么两样。
刘时敏二话不说跳到系缆绳的木桩上,对着蔡丰的面门,又是一箭。
伴随着蔡丰再次响起的惨呼,巡海道的军士们仿佛被炸了锅,在船舷边乱做一团。
操作火炮的丢了子铳,想去捡起弓失回击。
蔡丰的两个牙卒则一面驾着主人找掩体,一面大喊其他伙伴来砍断抓钩,好令本船能脱离封舟,让舵手快点转向逃走。
然而,李国助与手下所用的抓钩都是铁链,并非普通渔民所使的麻绳,一时之间哪里砍得断,倒是又有一个巡海道的水手被刘公公一箭射中。
李国助嘶吼道:“巡海道的兄弟们,还看不出来吗?此时犯怂,就是送命,跟我一起干哇!给你们蔡老爷报仇,老子的富贵,也有你们一大份。”
巡海道的十几个蔡家汉子,见事已至此,保命第一、求财也想,遂纷纷提到执剑,跳过船帮,加入了李国助的阵营。
而船舷那边,酣战已快要分出胜负。
西班牙人,原本从中国阴谋家处得到的消息是,猎物船上只有不到十名的男丁,和少量冷兵器,唯一的火器也不过是填药麻烦的斑鸠脚铳。
谁知实际情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对手不但人数多了两倍、火枪也不弱,而且有个特别勇悍的长枪将军,带着他的长枪士兵,一上来就隔着船舷,刺死刺伤好几人。
西班牙人终于跳帮过来时,这些善使长枪的中国人,便训练有素地换成了腰刀,与手持佩剑的西班牙人展开近战。
更可怕的是,那个在吕宋杀了许多西班牙人的中国船长,颜,他的刀法虽与长枪将军不一样,却像日本平户的武士那样快如闪电,他又比那些日本武士高大许多,完全能与西班牙人的身材等量齐观,故而舞刀进击时,仿佛恶龙从地狱飞扑而来。
惨叫着倒在血泊中的西班牙人,越来越多。
颜思齐眼观六路,稍作判断后,对不远处的马祥麟吼一声“此处交给马兄弟,颜某去料理那个畜生”,便迈开大步,直往李国助杀来。
船舷这一边,刘时敏躲过巡海道水兵的一刀,对呆立在郑芝龙身后的郑海珠喝道:“傻丫头,把刀给咱家,还不跑去马将军那边躲着,杵在这里找死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郑海珠突然侧迈一步,将头一矮,胸前那道寒光也顺势下降,旋即听到郑芝龙前方有人哀嚎一声,被郑海珠的村正刀扎进了肚子。
刘时敏不禁一哂。
原来这丫头不是吓傻了,而是和刚才钻在缆绳里一样,在打埋伏。
硬拼没戏,靠偷袭能成两次,也算是交了狗屎运。
但交了狗屎运的菜鸟,终究还是菜鸟,郑海珠竟不晓得拔刀。
巡海道的水兵带着刀后仰倒去,郑海珠手上立时变得手无寸铁。
好在颜思齐已赶到,帮她挡了另一个水兵砍来的一刀,臂膀收着力,将她撞得远一些,然后拔出那把村正刀,手执双刀,左挥右戳,战力倍增。
银光晃眼之间,颜思齐杀开三四个围攻自己的巡海道水兵,冲到已然挂彩的郑芝龙身边,洞悉到李国助的一招破绽,喊声“一官收势后撤”,右腿飞起,踢到李国助暴露出来的左肋。
李国助倭刀脱手,“呀”地一声倒地,颜思齐一脚踩住他的肩胛处,刀尖正往他后心捅去之际,勐地醒悟,只俯身拉出他压在胸前的的右手。
更为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刀锋过处,李国助的手指被齐根切去。
“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今日不杀你,算是把这恩,还了!”
火光明灭中,颜思齐咬牙切齿道。
……
东海的白昼,开始得特别早。
郑海珠的眼前,是一片赤色世界。
天边的红霞,头顶的朱旗,满甲板如颜料般流淌的鲜血,西班牙人尸体上裹着的红衣。
以及十丈外,他们那艘已经燃起熊熊烈焰的大帆船。
方才,颜思齐和马祥麟,扫清了封舟战场后,在西班牙人的帆船要逃离之前,不约而同地带人跳帮过去继续砍杀,以免敌人拉远距离后再次开炮轰击封舟。
穷途末路的西班牙船长,在望斗上点火烧船,宁可与船共同化成灰尽,也不能让这些黄皮肤的男子夺走战船,玷污无敌舰队这个光荣的名字。
中国勇士们只得又回到封舟,但封舟的所有竹帆都已被炮火打烂。
众人于是压着李国助和巡海道水兵里留作证人的舵手,带上战死队友的尸体,聚集到巡海道的船上。
刘时敏转向郑海珠:“丫头,看不出来,你倒会用刀。”
“本来不会,要保命的时候,就会了。”
郑海珠带着劫后余生的恍忽,疲惫地回答。
但她的面色很快一变。
颜思齐唤着“阿珠你没事吧”向她走来,近在迟尺时却勐地抽刀,架在刘时敏脖子上。
“让舵手往北,老子要去岱山岛。”
正在查看死伤兄弟的马祥麟,腾地跳起来。
“先回月港!”
马祥麟面如严霜,吐出简短的四个字。
夜里并肩御敌之后,他虽然佩服颜思齐一身好功夫,也知晓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的原因,乃是在吕宋有救护汉民的义举,但此刻见到死了三个一直跟着自己的石砫土兵,其中一个还尸身不全,心情已然十分沉痛低落,骤见颜思齐发难,如何还能依从。
颜思齐盯着马祥麟:“马将军,此一回,颜某对你们有愧。我自己的货船,不知所踪,等到了岱山,我定会给各位兄弟奉上厚财。但目下,我不能和我的兄弟去福建冒险。”
马祥麟森然道:“刘公公刚刚说了,到月港就放你们走。你既然不信我们,我们又为何要信你?”
颜思齐冷笑:“那我现在就杀了公公,然后我们再打一场。”
“哈哈哈哈,”一旁甲板上,被捆成粽子的李国助嘲讽道,“颜思齐,你还好意思骂老子奸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德性,你和这小白脸,不也和老子一样么?”
“你住口!”
郑芝龙上前,将一团破布往李国助嘴巴里塞,边塞边道:“大哥刚刚应该把你舌头也切了。”
“都别吵了。”
郑海珠的声音响起来。
她指着几丈外那艘被遗弃的封舟,肃然道:“你们没发现,巡海道这船,船舷好像比封舟低了吗?”
刹那安静后,最懂海船的颜思齐,直接对一个手下道:“去底舱看看。”
手下得令,不多时打了个来回,面露惧色:“大哥,每个舱室都进水了,大概到膝盖。”
郑海珠闻言,转向那个留着做活口的蔡姓水兵,问道:“你们这船,打了多久?”
水兵答道:“去年才打的。”
郑海珠追问:“难道不是温麻五会法打的水密隔舱吗?”
温麻是三国时就出现在福建的地名,此地人极善造船,懂得用生石灰、麻草和桐油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填补在木板的空隙中,防止船体漏水。
同时,温麻造船时期,船的底舱往往被隔成五块,各自严密独立,这样万一一处进水,另外几处暂时完好,船只甚至可以完成一趟远航后安然回岸。
后来,船越造越大,隔舱甚至有十几个之多,但行家还是习惯用“温麻五会”来称呼这种造船法,也是中国最着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郑海珠接触过漳州、松江、太仓的不少船工,自然从这些令人尊敬的古代工匠中,知晓了温麻五会水密隔舱法。
巡海道那水兵一愣,没想到这个女子懂造船,眼珠转了转,遂道:“朝廷拨给我们的买船银子不够,想来应是船匠偷工减料了,所以一仓进水,仓仓进水。各位英雄,若水只淹了两尺,应还来得及,往北到澎湖港,若是耽搁……”
马祥麟打断他:“澎湖港有朝廷驻军吗?”
“有,有,”那水兵道,“将军,蔡巡守去岁赶跑红夷人后,请奏朝廷改”汛守”为戍守,定是有人的。”
郑海珠却盯着水兵的衣襟处看。
这水兵此前一直守着船舵,没有参与恶战,身上清清爽爽,衣襟处一个香包似的东西晃晃悠悠。
郑海珠上前,一把拽下那香包,凑到鼻子底下。
浓重的薰衣草味,和那日在蔡丰袍子上闻到的一样。
郑海珠冷冷地问他:“这是弗朗基人的东西?”
水兵“啊”一声,点点头。
“不能听他的,”郑海珠的目光弃了颜思齐和马祥麟,投向刘公公,“蔡巡守早就和吕宋的弗朗基人有染,所以才对红毛番或打或赶,虽然红毛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此人说澎湖有守军,焉知不是他们蔡家的亲信,甚至可能有弗朗基人?否则,今夜打我们的弗朗基船,在哪里取的澹水?”
刘时敏闻言,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丫头真是多疑,但多疑得确有道理。
那水兵果然露怯,只垂头都囔道:“漏水船怎么开回月港呐。”
却听刘时敏带着平和的口吻,对紧紧箍着自己的颜思齐道:“颜壮士,老夫给你一条路,也给咱们大家一条路,咱们把船,开去附近那个没有朝廷守军的岛,如何?”
颜思齐沉声问道:“公公你说的是,去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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