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强烈的反差刺激着何朵,让她既心疼又无助。如果她这辈子没有上过大学,没有走出山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许此刻正过着和母亲一样的生活,并且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可偏偏她已经带着父母的希望飞出了大山,乘着云和风飘到了千里之外的花花世界,并且为了在那里落地生根而全力奋斗着。这样的两极反差刺激着她,让她眼泪都差点涌出来。这是母亲,是自己的妈妈,这个亲爱的老妇人正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过着这种不见天日却浑然不知的生活。
虽然唏嘘,何朵手脚却不敢怠慢,草草洗漱后就帮着母亲还原现场,安置早饭。何平一家向来喜欢睡懒觉,加上昨晚连夜看春晚,迟迟起不来床,何胜军几次电话催促后才陆续抵达。供奉神灵的烟气、煤烟的烟气、锅里的油烟和蒸汽,几种烟尘气息混在一起,蒸腾在屋子里,让这顿早饭吃的匆忙而睁不开眼。
筷子刚放下,何平和媳妇就又匆匆离开。换上新衣服的小轩则留在屋内,继续粘在何朵身边,姑姑长姑姑短的停不下来。一直到碗筷洗漱完毕,许娇兰自己也收拾好以后,屋子的门帘才被掀了起来。
太阳出来了,家里的门窗也可以开了,空气终于可以流通,屋内温度却也瞬间冷了下来。何朵眨着干涩的眼睛,绝望地看着院子上方的一抹天空。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可身边没有电视,周围没有认识的人,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事情可干。这样的时间,是富有还是惩罚?
不多久,小轩就被打扮光鲜的爸妈带出去拜年,何朵则和父母继续待在屋中。一天的时间,何朵或坐或卧,最大的任务就是一条条发送或回复拜年祝福。期间二叔和三叔一家,还有姑姑何胜果家陆续过来拜年串门,还有一些离的比较近或平时走动多的亲戚乡邻。红岭大队有很多人家搬到郊区后都住在这一代,何许夫妇平时倒也并不寂寞。一整天的时间,屋子里人来人往,也算热闹。只不过和往年村子里阳光下的那种敞亮相比,来往的熟人更多只是出于礼节的需要。破败的屋子和寒酸的待客环境,就连何朵的二叔三叔都待不长久,简单寒暄后就都匆匆离去。
算一算人头,该来串门的应该都差不多来过了,何胜军也终于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无非也是找一处人多敞亮的地方斗地主喝酒。许娇兰继续则待在家里,以防有其他客人上门。
何朵看着母亲一整天的迎来送往,发现母亲最期待和轻松的便是女人之间的家常话。亲戚们来了以后,除了前面几分钟的简单客套,很快便会全神贯注地同许娇兰“话说人生”。所谓的人生,聊得却全都是别人家,别人家的老人生病死了,媳妇跟人跑了,或者丈夫吃酒败家,或者老娘蛮不讲理,一应等等,都会必然被这些妇人们一通捶胸顿足的评判。好几次何朵被母亲气愤激动的情绪吸引,赶紧坐起来细听,不曾想却都是一些与自家无关的柴米油盐。别人家的鸡毛蒜皮居然可以让母亲和聊天的女人们同仇敌忾,愤世嫉俗,也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一天,两天,三天……妇人们八卦聊天的细节就这么赤裸裸放映在何朵的眼里,而这也是母亲每天最期待的环节。明明谁家都有些许家丑,可对自己的事全都只字不提,茶余饭后飞溅在唇齿边的,都是别人家的三长两短,这些毫无关联的琐碎却可以激发起女人们激烈的愤懑,仿佛当事人都是自己的子民,而自己这个心怀苍生的智者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无奈着。
可笑的是,母亲这一刻还在和张阿姨聊着赵阿姨家的各种不是,聊到激动处气的捶胸顿足。下一刻赵阿姨来了,母亲又在和赵阿姨聊着张阿姨家的各种不是,聊到共情之处时纷纷俯首叹息。
这还是认识的母亲吗?
“都是别人家的事情,议论人家干嘛?”何朵对母亲的言行很是不满。
许娇兰却义正严词地说道:“我不这样说他们,别人也会这样说他们,说说咋了?再说了,他们在咱家跟我这么说别人,出去了也是这么说咱家的。”
“你还知道啊?”何朵苦笑道:“那你还参与?有什么意义?都是些虚伪的朋友。”
“不说这些说啥?女人家聊天不就是这样吗?”许娇兰说道。
“这都是负能量,会让你价值观慢慢扭曲。你会活在别人的嘴里,为了让别人说你的时候不那么难听而为难现实中的自己。”何朵说道。
“你快行了吧,回来这么几天还要管我。”许娇兰说道。
“妈,干点有意义的事情,让自己每一天过的充实,真实。”
“啥是有意义的?我这身子骨,能出去干活的话早就去了,我也不想啊!”许娇兰指指自己的双腿。
何朵语塞。
年老之后的母亲,不再像身强力壮时那样可以自己创造生活,渐渐失去被需要的感觉,话语权也远不如从前,对于存在感不免看的越来越重。存在感意味着融入群体,融入群体意味着求同存异,无论这些“同”是对的还是错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来,母亲和自己的观念相差越来越大,经常会说一些让自己回宁水、自己离家千里之外让她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之类的话。
“这些人讲起来道理头头是道,对别人的吃喝拉撒口诛笔伐,嘴巴里如同掌握着苍生存亡般,可他们自己呢?都是无业的家庭主妇,甚至还有不少无业男人,统称为妇女之友。”
“他们有大把的时间闲谈他人非,粪土万物候,就是从不思考如何找工作,如何赚钱,如何养自己和家人。有钱了就买吃买喝,躺平度日,没钱了就到处去借,拆了东墙补西墙,家家户户都缠绕在借贷关系里。”
“在这样的舆论氛围里,有钱的家人必须无偿帮助没钱的家人,否则你就枉为人。这也是红西乡繁衍几十年来的奇特‘道德’。”
何朵南依在电话里互相诉苦道。两人都是从红西乡走出去的穷人家孩子,在家乡的风土民情上一直有着共同的感受。
“是呀!生活已经如此穷困潦倒了,这些人却从不去想自己要找什么活计谋生,而是时刻关注周围谁比自己有钱,怎样从他们身上理直气壮地拿到钱,或者怎样让别人变得和自己一样穷。穷是何其理直气壮的理由,让有钱的亲戚必须帮他,否则就要遭受人们居高临下的指责。”
“男人尚且如此,女人就更加不容置疑地成为巷口品头论足的主角了。无论家里多穷,大多数女人却好像都不用去考虑工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成了女人理直气壮依附于男人理由,而家庭的贫穷又赋予了女人指责自己男人无能的权利。”
“对呀,我嫂子就这样,天天骂我哥没本事,不赚钱,可她自己也不去工作。你稍微提一下这事吧,她马上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靠你我嫁给你干啥?然后便是‘我当初瞎了眼’等等之类的抱怨了。”
“哈哈哈,我弟媳也是!”南依说罢,两人纷纷苦笑不已。
无聊和无望的生活让流言蜚语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如果谁家有个新鲜事清,不论大小好坏,这些人就如同古墓里嗜血的尸虫般快速密集涌去,将普通的事件火速放大和传播。谁讲的快,发散的多,情节更曲折,情绪更丰富,谁就占据了舆论的高点。那种与人传授、粪土万户侯的优越感,像罂粟般吸引着这些精神饥饿的人。
直到大年初四,何朵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也算是住到城里了,和刘晓晨碰面要比之前容易得多。两人一拍即合,火速约到一起逛吃和唱K,近半日的嘶吼和释放让何朵酣畅淋漓,好不痛快。作为大队领导的女儿,刘晓晨一毕业就顺利进入事业单位上班,且主管领导从不考核她的出勤,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就由着心情迟到或早退。不过刘晓晨并不过分任性,工作纪律维持的还算过得去。
在何朵看来,刘晓晨的人生早已不是完美两个字可以形容。可即便如此,刘晓晨也免不了一阵疯狂吐槽。
为了给女儿找到一个理想的婆家,刘月生这几年来安排了密密麻麻的相亲任务。从小对父亲言听计从的刘晓晨,唯独在相亲一事上总无法如父亲之愿。各种的看不对眼,无非是总难遇到一个集颜值、品行、三观一致于一体的白马王子。一次又一次下来,相亲成了硬着头皮的任务,也成了父女之间隔阂渐深的根源。
由于刘晓晨晚上还有相亲安排,两人只得及时散伙。得知女儿离家大半日是为了见刘晓晨,许娇兰顺嘴问了句:“晓晨啊?他爸现在怎么样了?”
“她爸怎么样了?啥意思呀,她爸咋了?”何朵听出了端倪。
“哦,晓晨没跟你说。”许娇兰揉了揉酸疼的膝盖。
“啥事么?”何朵见母亲欲言又止,立刻急了起来。
“年前冬天里,他爸被人砍了。”许娇兰寻思了几秒后说道。
“啥?”何朵刚喝到嘴里的水茶点漏出来。
“之前他整过的人那么多,人心里难免也有特别恨他的。那时候冬天里,人等在他家楼下,他出门走到车库的时候,刚拉开车门,就被人从后面砍了两刀。一刀砍在手臂上,他挡了一下,另一刀砍在肩膀上。”
“啊?”何朵震惊不已,追问道:“那他人没事吧?”
“穿的衣服厚,砍的不深,但也住了一个月院呢!”许娇兰一边说着,一边把剩菜和馒头放进蒸锅里,将火捅到最旺。
每年春节都是如此,白天炒新菜,晚上吃剩菜。何朵和母亲一样,都更喜欢吃剩菜,因为那些混放在一起的浓厚油脂和调料,会熏的剩菜更加入味。
“呀,太吓人了,还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他现在好了吗?我今天没有听晓晨说呢!”何朵唏嘘道。
“应该也好了,这也都过去两个多月了。”许娇兰终于把自己安坐在了沙发里,消停了下来。
想起来刘晓晨白天和自己玩的那么开心,何朵也觉得她爸应该也已经好了。
“那砍他的人怎么样了?”何朵接着问道。
“坐牢了么!得亏当时有另外两个人正好有事要坐刘月生的车,前后脚赶到了,不然真不知道会被砍成什么样。”许娇兰继续揉起来自己的膝盖。
“得亏没把人重伤,不然也得一命抵一命。”何朵对刘月生委实没什么好感,但看在刘晓晨的份上,她已经在刻意调整自己对刘月生的成见。
高中时的“七人行”组合,因为柴佳佳怀二胎和毛静茹外出旅游,最后只有五个人集聚。高中毕业这么多年来,已经是连续第三年人员不齐了。王亦凡、贾昀都已经陆续有了对象,曹亚楠也是新婚燕尔。几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打趣调侃一番,感慨岁月如梭的同时,各自惦记着自己心里重要的人。活动匆匆结束,已然没有了年少时的激情。
也许真的是到了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何朵心里暗暗决定,也得早点给自己琢磨对象了。
不过一旦投入工作,何朵就成了女狂人,琐碎忙碌的工作节奏让她全然顾不得自己人生中更重要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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