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孙女、五个孙子,以及两个外孙,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在何朵的印象里,奶奶对大家的疼爱一直没有太大差别,并不像传统农村女人那样过分的重男轻女。虽是如此,何家的孙子辈们对爷爷奶奶的热爱之情也并没有高出多少。只因孩子们自小都是跟着自己的父母生活,听到惯多的便是母亲对老人们的抱怨。饶是如此,血浓于水的亲情也足以让这些年轻人对老人的逝去痛心不已。
何老太太死于胰腺癌,享年七十三岁,也算的上是寿终正寝。村里管这种去世叫做喜丧,因此不需要多么歇斯底里地一直难过,该哭丧时哭丧,哭完了该闹腾就闹腾。何朵虽知如此,可一想到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想到她好强的性格和此时完全被死亡夺走的生命,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
亲人去世,家人们都会喜欢聚在一起回忆逝者的一生。在何朵印象里,奶奶从不讲什么卫生不卫生,干什么事都是心到手到,手到事成。用她的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这样,何家人在奶奶的养育下已经四世同堂,而且都很健康。奶奶是村里最要强的女人,到老都在想法子挣钱。村里人去铁厂捡废铁卖钱,她也去,而且她捡的最快最多;村里人编草筏卖钱,她也编,而且她编的最多最好;村里人私自设卡挡拉煤车收费,她也去,没有一回迟到过,分到的钱甚至超过了那些年轻的妇人们。在农村,一个人一年的生活费两千足够,一年能落下一两万就是妥妥的小康。而何朵从长辈们的谈话中得知,奶奶一辈子攒下的积蓄竟不下五万。可她并没有花在她和爷爷身上,而是全都给了她的孩子们——也就是何朵的父辈们。
何朵依然认为命运对奶奶不公。每次看到奶奶躺的那口又丑又破的薄皮棺材,心里就意难平。这口棺材再怎么看,加起来也就千百来块。奶奶,这个最亲的亲人,连走都走的如此单薄。
何老爷子的心态一直很好。对于老伴的结局,他在一年前就做好了准备。然而心里建设做的再多,当看到隔壁房间多了口棺材,自己的炕上却少了一个人,老伴生前穿过的用过的也全都被拿出来焚烧殆尽时,这些残忍真实的画面最终还是冲垮了老爷子的心理防线。这个前两天还看透生死的老头,终于还是情绪崩溃,扑在肮脏的炕上失声痛哭起来。
何朵看着晶莹的泪水从爷爷昏花的老眼中滂沱而下,心揪的生疼。周围人本来要劝,可劝的劝的也都哭了。何朵轻轻握住爷爷的手,此时的默默支持,抵得上捶胸顿足的千言万语。果然,何老爷子一惊,回头用力看了看何朵,长叹一声,忍住抽泣,掏出脏兮兮的手帕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妈!我的妈啊!我熄火的妈啊!你咋不等等你儿子,就这么走了啊!儿连你最后一眼都看不到,你让儿心里怎么受得了啊!”
为了谋求生路,何胜军这几个月一直在外省打工,待他风尘仆仆赶回家中的时候,距离老母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何朵家的房子盖在村子最上方,离奶奶家比较远。即使如此,父亲痛苦的哀嚎还是刺破村子上空,结结实实钻到了她的耳中。何朵站在院边俯瞰着整个村庄,却看不清奶奶家的院子。因为距离,也因为眼泪。
从第三天开始,亲戚们来的越来越多,何朵便整日都蹲在灵堂里帮忙。看着人们一批批你方哭罢我登场,鼻涕眼泪到处抛,心里是又难受又别扭。实在憋闷的时候,她会走出院子,去奶奶屋后的地里透气。
一踏上这块土地,何朵的心就瞬间温暖起来。这是她儿时的乐园,是她和弟弟妹妹们常年玩耍打闹的地方。十几年了,若不是奶奶去世,她还真不会想到来这里。
松软温实的黄土地,凉风习习,果蔬茵茵。坐在地垄边望出去,视野宽阔,周围的一座座大山都能装入眼中。农历七月底八月初是山里生命最旺盛的时光,一年中最美的景色尽收眼底,就连屁股下的黄土都让人感觉温热亲切。
何朵眯着肿痛的眼睛,想着童年、想着奶奶、想着人生。朴实的黄土亲切而沉默,以至于她思绪纷飞,几十年来的记忆随机涌现,没有一点逻辑,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不多时,姑姑也带着儿子来了。已是小伙子的堂弟一屁股坐在地上,默默拿起竹笛悠悠吹奏起来。
“如果人有灵魂多好,这样你奶奶就能听得到。”何胜果随手拔起一颗野草,满怀期冀地说道。
“一定有的。就算没有灵魂,也会有意念存在,奶奶听得到,也看得到。”何朵目光坚定地点点头,肯定地回复着。她这话说给姑姑听,也说给自己听。
关于灵魂,她自然是没有认真求证过真伪,可这几天待下来,她总感觉奶奶并没有走远。她相信,即便没有灵魂,奶奶生存了几十年的意识和对家人的爱一定会一直存在,而这,和灵魂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所以大家才不至于一直那么痛苦,甚至很多时候都不觉得她已经走了。
“奶奶到死都非常清醒,到死都还念叨着她的几个孩子里,只有咱爸最不会为人处事,所以最辛苦,一辈子不得志,熄火。”何文说道。
“可不是啥呢,还一直唠叨着让我们别只顾着她,小心误了挡拉煤车收费的大事。”许娇兰说道。
“到死都还催促着让二嫂回家装西红柿罐头去。到死,都还吩咐着把家里不会生蛋的那只白鸡炖了,给文文补身子,让她有足够的奶水……”何胜果吸了吸鼻子,眼泪再次泛滥。
“你奶奶临终前的那个晚上,本来睡得挺安稳的。你爸一个电话打来,她就睡不着了。她就是一直在等着你爸的音信,你爸电话来了,她就走了。”
“电话里她还跟你爸说:‘挺好挺好,哪儿都好。你别回来,安心挣你的钱,别以后要给我办事时你没有钱,丢人。’”许娇兰慢悠悠地回忆着。
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这让何朵感到无比遗憾。因此只要有机会,她都会待在母亲和姑姑婶婶身边,详细询问奶奶去世前的种种。
何胜果轻叹口气,接着大嫂的话说道:“等电话挂了,她说要上大号。她当时很高兴,说:‘好几天了,终于感觉能上出来了’。后来还真拉出来一点点,特别少特别干的一丢丢。其实想上厕所就表示快咽气了,因为气都憋在肚子里出不来。她还一直说喉咙里有一口痰。我和你爷爷都不敢吭声,那就是快咽气了。”
村里流行一句话:死在日出前,子孙不愁钱;死在夜半里,子孙喝稀泥。意思是说家里的老人如果在黎明时分去世,到时不喝家里一口汤,不吃家里一粒饭,可以保证子孙后代有吃有喝有钱挣;如果死在白天或晚上,肚子里吃了喝了家里的东西,就会把家中的财富都带走,这样家里人就会穷苦一生。
因此去世那天,何老太太半夜总是问几点了,不停地扭过头看墙上的钟表,嘴里不停念叨着:“再过一会儿就明了,等那会再死就好了!”
何朵惊讶奶奶的清醒和勇气。
都说生死无常,人又如何能掌控生命的来去?老太太到最后都还记挂着家里,记挂着她的孩子们。也许因为这个,她在即将辞世的时候,获得了那么一点点控制时间的权利。何朵一天天听着亲人们讲述奶奶离世前的点滴,眼泪留个没完,对奶奶亦是越发钦佩。
“走之前的有一天晚上,你奶奶骗我说要睡觉,让我关灯,说灯晃的她睡不着。还让我把灯绳给她压在枕头下,这样如果需要的时候,她就打开开关,省的还要费劲开口喊我们。结果你知道吗,睡到半夜,我被你奶奶身上的热气惊醒,总感觉旁边有人动来动去。我就伸手一摸,你奶奶脖子上全是绳子。我打开灯一看,你奶奶满头都是汗,正在自己勒自己!唉,这病折磨的她太疼了!她受不了,就想偷偷了结自己!”何胜果说罢,笑着叹了口气,只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人死了,要把生前枕过的枕头放一个在棺材里。你奶奶临终前连这事都操心,让我重新做一个枕头。她说她平时枕的枕头里面全是烂衣服,并不是麦皮和谷皮,怕死了往棺材放时拿不出手。”许娇兰说道。
二婶听完,干笑着说道:“她还说哩,柜子里小本本里夹着她攒的钱和存折,让你爸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再剩几百块到时候放到棺材里,不能等死了以后,去了阴间还是个穷鬼。”
不止是何朵,所有家人都热切地回忆和分享着老人去世前的音容。
晚上何朵一家人在院里纳凉时,何文突然想起来,道:“奶奶去世的第一天中午,我正哄着小临睡觉,看见奶奶由姑姑搀着来到了家中,可那个家似乎是很小时候咱们和奶奶在一个院子里住的那个。奶奶坐在凳子上,对我连说了两遍‘把孩子照顾好’‘把孩子照顾好’。然后,我就醒了,醒了发现是个梦。”
何朵有点失落,奶奶生前总是夸自己是所有孙子孙女里最会说话最懂事机灵的孩子,可在死前却没有提到过自己,也没有给自己托过梦。“如果我平时多给奶奶打电话,奶奶听多了自己的声音,一定也会跟家人提到自己,说说自己。可如今,我终究是再也无法知晓奶奶临终前是如何期待我的了!”
“我的奶奶啊,我想你!”
许娇兰和其他长辈们都埋怨何朵这些孙子孙女不会哭丧,哭的时候只掉眼泪不嚎叫,让亲戚和村里人笑话。在所有的孙子辈里,何平算是最能哭的一个了,用他的话说:“别人就是看你的鼻涕眼泪和口水呢,你不大声喊,人家认为你们不心疼奶奶。”
到了要给逝者送灯的时候。何朵坐在奶奶家院子里,看着一大家子队伍浩浩荡荡开往村前的土地庙。寂黑的夜色中,点点星火顺着狭长的人群排出蜿蜒的造型,闪耀着诡异凄凉的美丽。本来何朵也应该去送灯,可她一不会哭丧,二还得照顾小侄子,只能独自守在院里。
奶奶的灵柩还摆在身后的屋子里,何朵看着远方,再回头看看灵柩,嘴里轻轻喊道:“奶奶,你一定要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好的。”
送灵的队伍在道士团的锣鼓喧天中缓缓蔓延出去,震耳欲聋的哭声中,只有喊“妈”的,没有喊“奶奶”的。虽然喊妈的不一定真的在落泪,而不喊奶奶的不一定没有落泪。
第六天下午,何朵又来到奶奶屋后的这片土地上。
“奶奶,如果人类没有来生,那么,我相信有灵魂。你的灵魂一定是通往天堂的,因为我们都在为你祈祷。如果人类有来生,那么,我相信你很快会得到重生。相比之下,这样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祝福你,也相信,那么聪明能干的你,一定会有更好的着落。奶奶,如果你不认识天堂的路,没关系,你的灵魂还可以留在这里,留在咱家,留在爷爷身边。
“都说灵魂是最自由的,不会受到疾病和年迈的困扰,所以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的一切你都看得到,而且你不会孤单。那个世界不是还有小堂妹和几个老姨老姨夫们吗?还有你的父亲母亲们。
“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再过几十年,我们大家还是会相见。”
这些话说给她奶奶,也说给她自己。逝者已矣,生者总要自己找到解脱痛苦的出口。于何朵而言,这便是她放下心结的努力。
然而,却只是她以为放下了。
最后一天是下葬的日子。按照惯例,出殡前人们会移开棺盖,让亲人看死者最后一面,之后棺盖便会被用长钉永久钉死。
“朵朵,别看了。”许娇兰扒开人群,悄悄对女儿说道。
何朵明白母亲是怕自己被吓着,亦或说是怕晦气吧!心里却忍不住恼火。这是自己的奶奶,又不是旁人,有什么不能看的?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已经让她遗憾不已,如今连遗容都不看,自己还是个人吗?因此瞪了母亲一眼,快速围了过去。
尸体被冷冻了七天,保留的很好。当帮忙的村民们把冷冻的机器一点点挪开的时候,何朵看见了盖在奶奶身上的崭新又廉价劣质的被子。封棺前,要有亲人把零钱、小物件等东西亲手放在逝者的口袋和手里,让逝者带着些许牵挂和银钱安心上路。何胜军是长子,这些事情自然是由他着手。只是他的手是残疾,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把一切事宜办好。
何朵踮起脚尖望着棺材里面,泪如泉涌。如果不是嘴巴还微微张着,眼睛稍稍陷了下去,奶奶就和平时睡着一样安详。人们静静地流着泪,谁也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扰了睡着的老人。这张熟悉的面孔,从此以后将彻底从众人的生命里消失,再也不会出来和他们一起笑,一起说话,一起生气。
长长的铁钉雨点般噼里啪啦被钉在棺盖上,紧凑冰冷的敲打声残酷宣告着最后的告别。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流不出眼泪的此刻也泪流如注了,喊不出声的此刻也已嚎啕起来。
“奶奶!奶奶!”何朵一遍一遍地喊着,泪水从早已哭肿的眼中奔涌而下。
往后的日子,何朵每次想到这一幕,都还是会忍不住泪如泉涌。
众人跟着抬棺的人们一路去到三里外的墓地。坐在烈日和黄土之间,何朵眼睁睁看着奶奶的棺材被放进小小的简陋的土坑中,眼睁睁看着炙热粗糙的黄土一铺铺把她掩埋。
她抬头,本已哭肿疼痛的眼睛被烈日一刺,眩晕不已。望望四周,除了脚下山谷中废弃的铁厂,周围再无别的人家,甚至没有别的坟冢。而奶奶,今后就要在这里孤独地躺着,再也看不见村子,看不到家人。
即便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何朵也无法接受这荒凉的现实。闭起眼睛,奶奶的音容笑貌明明是那么清晰,就像还在昨天一样。而眼睛一睁开,她却实实在在地彻底离开了人世,被葬在这背村的、寂寞的地方。
葬礼在热闹的哭声和唢呐声中结束。何朵拍拍屁股上的黄土,尾随在大队伍后面启程回村。一个星期了,每天走在黄土之中,坐在黄土之中,竟不再觉得它有多脏,反而感到舒适,亲切,和凄凉。
“奶奶,你在那个世界,一定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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