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朵每天中午都会去医院探望父母。失去了午睡“还魂”的机会,身体难免疲累,但她的大脑却清醒无比。在这生死存亡的艰难时刻,全家人都得同心协力咬牙坚持,否则一旦有人泄气,必然会影响到全体。虽然只有来回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相聚,但只要能看着父亲一天天好起来,能帮母亲分担哪怕一两分辛劳,她也会安心很多。
一个多月后,何胜军披着一副残破猩红的身体回到家中,又一次开始了长时间的居家休养。和他回去的还有双腿累出风湿的妻子,以及家里再次堆积的饥荒。
好几月不能干活,何家的日子已经不止捉襟见肘那么简单。许娇兰的双腿在繁重的负担下开始变形,脚底板上的四五个鸡眼也相继鼓了出来。一家人忍辱负重,又开始了东拼西凑四处借钱的寒酸岁月。
等何胜军身体恢复差不多的时候,年关也已将至。这意味着不仅需要大把钱买办物资食材,还要筹备不久后孩子们开学的费用。
彼时是何文刚考上研究生的第一年,巨额学费已不能像大学时那样通过助学贷款来解决,她只能更拼命地四处兼职。何平因为一个人无法挖矿,辗转又去了市里打工,只几百元的月薪,连他自己也养活不了。
这天何胜军慢悠悠逛到麦场,望着坡底下不远处的方向发呆。心想着如果身体恢复的快一些,再快一些,能马上进窑打矿的话,该多好。
“哟,这是思考什么国家大事呢,一本正经的。”不远处的树底下,明子爸正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何胜军。
何胜军不语,慢慢朝明子爸的方向走去。
“咋了,还操心你这矿窝子被人偷了啊?”明子爸给何胜军到了一杯茶水,打趣道。
“偷?谁敢偷?光天化日的。”何胜军嗔道。
“那你这脸还拉的跟骡子似的?”明子爸笑道。
何胜军轻叹一声,道:“发愁啊!马上要过年了,一家老小都要用钱,可却啥也干不了。”
“你这急也没用啊!”明子爸安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天爷让你休息,你就先好好歇着。”
“咋直哩?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何胜军白了对方一眼。
“嗨,我是没办法,今年大孙子刚出生,正是用钱的时候,不然能帮你一点儿的话我肯定帮!”明子爸拍着胸脯说道。
何胜军心下一软,顺口说道:“明儿个问问月生吧,眼下只能寻他了。正好这几年他铁厂用我那块地的租金还没给过,多少应该能意思点儿。”
是啊,整个大队里,此刻能帮到何胜军的,怕只有刘月生了。
仅仅是一句推脱的善言,就引的何胜军掏心窝子地说话。原本他也只是和明子爸顺嘴聊聊想法,没成想明子爸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刘月生。
有人想找自己借钱,可非但没直接跟自己说,还提前跟别人打了招呼。这里面的意思,既像是借债人笃定了自己会给,又像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毫无思想的工具人,任由别人随意安排。
刘月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惦记”?本来就对何胜军积怨已深,此刻一听明子爸的小报告,顿时火冒三丈。借着刚喝几口酒的劲儿就冲到了何胜军家,那气势和几年前刘国富醉闹何家院几乎一模一样。
“军子哥,你倒是计划的很如意啊!都不用跟我商量,就能把我安排的明明白白!哥,我敬你年长几岁,喊你一声哥。但是给我安排事情,你也配?”
“你这人,啥意思呢?”何胜军看着刘月生来者不善的架势,一时气恼无比,却又不敢发作。
“啥意思呢?咋了,嫌我这几年占你家地让你吃亏了?算着我该还你多少钱?军哥,我就问你,你住我家院子七八年,我跟你要过一毛钱吗?!”刘月生声音巨大,脸憋的通红。
何胜军看了看跟在明子爸身后的几个人,其中一人正是讪讪的明子爸,便隐隐猜到了原委。忍气解释道:“谁跟你背后嚼舌根子了,你不要胡乱听。有啥事情进门好好说,你这样咱还咋说话哩?”
“不进去,我不配进去!我进去干啥?”刘月生手一甩,铁了心要给何胜军难堪,兀自扯着嗓子嚷道:“别人说军子哥你熄火,你光景不好,我咋没觉得?你光景不好,你能给大队书记捐钱?你那一三轮一三轮拉出去的矿,没挣下钱?你不是看不上我这铁厂的小买卖,自己发家致富吗?你现在惦记着我干啥?”
“呀,月生,你这话不敢这么说啊!你哥哪里是给书记捐钱了?那是给小学捐的钱。正好不是要给平子办户口嘛!这事情碰到跟前了,就这么做了。村里人都知道呀!”
“嫂,嫂,你一边儿去。男人说话,老婆家插啥嘴哩?”刘月生恶狠狠地瞪了许娇兰一眼。
“不是咱非要插呀,你这话说的,你哥他——”许娇兰焦急地解释道。
“还说!到一边子去!”许娇兰还没说完,就被丈夫暴喝了下去。气的她既委屈又无奈,别过脸独自站在一边。
“你看,我哥还不算是糊涂人。你们一家子过日子,原本我这个外人不该掺和。可是你这个当嫂子的,每天要多给我哥帮正忙,不要一堆闲心思,净出洋点子。”刘月生语气温和了下来,可话里却字字带刀。
“呀——”许娇兰这下急坏了。刘月生这话,分明就是栽赃自己是背后挑唆之人。可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做,凭什么被这么说?很明显刘月生就是拿自己开刀。
“行了,宁着点!”何胜军再次怒喝一声,压下去了妻子的辩解。
“咋哩呢?”何老爷子闻风从老院里赶了上来。
“姨夫,你来的正好。当着你的面,我就把话撂这儿了。我刘月生看我哥熄火,用他家地的钱,我给他。他在我家里住了这些个年,一毛钱没给,我也不计较,咱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我就一个要求,早点搬走吧!”刘月生不可一世地说道。
“你这娃,一天的胡说啥里?你让你哥搬到哪儿去?睡牛圈吗?你不知道他现在正难着啊?”何老爷子说道。
“难?我哥这么厉害,一车又一车把矿往外卖,还能难?再说了,我刘月生只是个外人,真难了,找李有来去。不是都捐款了吗?”刘月生哼哼道。
“月生,你说话凭良心啊!那两千的捐款,后来李有来不是还给你哥了吗?村里人谁不知道?”许娇兰再也忍不住,壮着胆子大声说道。
确实,一年前刘月生刚得知何胜军帮李有来捐款时,就四处宣扬李有来借着转户口的事情和村民勾搭,背地里给自己敛财。弄的何胜军尴尬,李有来更尴尬。禁不住压力的李有来,几个月后凑齐了两千块,当众还给何胜军。本来一桩好好的美事,最后却弄的一地鸡毛。
“重要吗?我就问你重要吗?我这小枝头哥你也看不上,那咱谁也别勉强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的矿,你爱卖哪儿卖哪儿去,我刘月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最好有本事能自己也开个铁厂,好好恶心我一回!”
“月生,姨夫问你,咱还是一家人吗?”何老爷子眼见插不上话,气狠狠地问道。
“姨夫,你就别跟我叨叨这些。”刘月生说道。
何老爷子也不再听他叽呱,抢先说道:“是一家人,就互相体谅。你哥现在的身体这样,你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说他,你让你哥的老脸往哪儿放?都是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都不活了吗?你就算眼里没你哥,连我这个死老头子都看不到了吗?”
“我不敢看不到,姨夫。我就算看到了,还得装作没看到!”刘月生强词夺理道。
“啥也别说了,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就这吧!”何老爷子见刘月生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根本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说,干脆催着这些人早点散伙。
刘月生哼哼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沓钱,放在了走廊上。“哥,地的钱,多了也没有,就这一千。房子,你早点腾吧。”
说罢扬长而去。
那些跟在他身后装模作样拉架、实则看热闹的人,也一阵风般簇拥着而去。
于刘月生而言,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
本就不善言辞的何胜军,对这种突发的社交危机早已手足无措,全程几乎都沉默不语。等院里的人乌囔囔走后,他才捡起地上的钱,默默走进屋里。
“呜呜呜,这个杀千刀的畜生,就知道落井下石欺负咱。咱到底哪里惹他了,要这么的羞辱咱!”许娇兰呜咽道。
“你老实说,到底发生啥事了?”何老爷子问道。
“唉!”何胜军悠悠地叹了一声,无力地骂道:“肯定是那个要死的明子爸,*他妈呀,昨儿个和他喝茶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打算这两天找月生借钱’。哪里知道他这个孙子,扭头就和月生说了!”
“你借钱就借钱,你跟明子爸说啥!”许娇兰快嘴快舌地抱怨道。
何胜军也怒了,没好气地说道:“话赶话不就说出去了?我淡寡流水闲的啊,没事跟他说这?”
许娇兰被丈夫一凶,满肚子委屈全部爆发了出来,对丈夫大喊道:“你有理!你嗓门再大点!刚才死哪儿去了?你这劲儿刚才怎么不使!我真是上辈子作孽了跟了你这人,窝囊死了,窝囊死了啊!唉嗨!”
妻子这么一闹,何胜军立刻蔫儿了下来,久久沉默不语。他这人从来都是脾气来的极快极大,但一碰上比他更狠的,立刻就没了气势。对外人他是因为没有滔滔不绝的口才且不擅长危机公关,对家人则是因为不愿意继续争吵。如此一来,这一上午竟又前后受气,委实窝囊无比。以致于连抽烟的心情都没有,独自盯着地面发呆。
刘月生这么一闹,一时间整个老泉村再也没人敢跟何胜军近交。那些屏气凝神擦亮眼睛拼命张望的村民,难得碰到这么大的猛料,更是隔岸观火看的热闹过瘾。
不过对何氏夫妇而言,十几年来丢脸的事情已不是一桩一件。面对这些阴晴不定的面孔,无非是虱子多了不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不管今天幸福至极还是落魄透顶,第二天的太阳依然全新升起,该做的事一个也少不了。谁也不会只活在过去,如果眼下只知道患得患失,那便连明天的星辰也没了资格守望。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赚钱熬过当下,尽可能让孩子们平静安稳地成长。
于是“好汉不赚正月钱”便成了别人的事情。对红西乡的农民来说,春节是一年中最应该游手好闲的好时光。天寒地冻的光景,又恰逢是一年的初始,只有走亲访友安然自得,来年才会不慌不忙。男人们往往要等到正月二十之后才会扛起锄头穿梭在山中,东一锄西一铲地挖掘煤矿。
何胜军没办法等到那个时候,从正月初八开始他就钻进矿洞里独自掏挖,只为能在孩子们上学前弄出几车铁矿。
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有这个属于自己的实实在在的矿窝。前面的几个月因为伤病不能干活,如今身体好转,自然是直接开干。只要开始挖,现成的矿石就会源源不断被开采出来。钱来的如此现成,难免再度让那些小肚鸡肠之人眼红心切。优越感被削弱,任谁也不会心甘情愿。
何许夫妇哪里意识的到这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夫妻俩都是头脑简单心思单纯的人,看到听到的都是别人的外在言行。但凡人们的心思稍微绕个弯,夫妻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要大家表面和善,孩子们伸手时有钱给出,俩口子就心满意足。
只是由于过早做苦力活,何胜军的身体落下了更多病根。右手的轻度残疾依然没有任何改观,胸膛上黑红的烫伤疤痕也再无法消除,像丑陋的恶魔般附着在身上,时刻提醒着一家人生活的不易。
村里人从不把感冒发烧或者腰酸腿疼当做一回事,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种最粗浅的看病之法对他们来说已是相当奢侈。于何胜军等农民而言,能扛过去的病绝对不会找大夫;能去小诊所解决的问题绝对不会去市区医院;能用膏药解决的,绝不会去劳烦大夫开动机器扫描身体;能用几粒猛药压下去的,也绝不会浪费钱财和时间去做什么挂号和和检查。反正不舒服了就歇歇,没有什么毛病是少干两天活多喝几杯水解决不了的。
渐渐的,许娇兰干瘦的老黄脸慢慢爬上了绯红的余韵,何胜军的腰围也重新圆润起来。经过时间的消磨,生活的遗憾再度被柴米油盐和新的希望替代。阴霾被逐渐推到身后,岁月再次变得温柔以待。等何朵参加完高考的时候,何家的新房建造已经接近完工。
“考得咋样?放假了吗?”何文在电话里问道。
何朵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放了。咋样我也没底,文综有点发挥失常。对了,咱妈让我问你,暑假回家吗?”
自从何文勤工俭学入手了一台小灵通后,和家人的通话就方便了很多,可以随时随地接打电话。
“不回了,假期我要代课。那你志愿填报了没?”何文问道。
“填了,就是原中的魏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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