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斜风暖月温语长

  第一次离开父母身边,很多孩子都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日常吃穿皆懵懂随意。加上学校的卫生环境和饮水条件差,孩子们大多不喜喝水或喝不饱水,因此感冒发烧咳嗽炎症等各种毛病屡见不鲜。因为水喝得少,便秘也成为困扰孩子们的一大难题。如果父母在身边,只要给孩子的屁眼里挤一支开塞露,效果便立竿见影。但是到了学校,就没人能再随时提供这项“服务”。无论何朵、南依还是刘晓晨,都因此多次请假回家,理由便是“屙不出来”。

  贾艳艳每次都是先无语地沉默一下,再轻微点头默许。

  何朵便是众多生病孩子中的典型。随着住校时间的加长,她的整个身体几乎都陆续出现了问题,先是上火、感冒,再到打喷嚏、咳嗽,最后甚至发热发炎。这样的情况也并非个例。每年到了冬天,孩子们几乎是成片的生病。各种咽喉炎、扁桃体炎、淋巴炎此起彼伏,最普遍的就是淋巴炎,方言称作“炸彩”,症状是口干舌燥,身体发热,鼻腔干辣,脖子上肿着很大的硬块。

  这天夜里宿舍熄灯后,何朵头重脚轻地爬进被窝,眼中的酸涩让她连闭眼都觉得困难,火辣的咽喉又导致呼吸困难。她想咽一下口水润润喉,嘴里却干渴无比。刚好邻铺两人正在打闹,其中一个姑娘向后一倒,无意间胳膊肘碰到了何朵的头,何朵脖子一歪,肿胀的脖子撕裂般地生疼。

  “哎呀!”何朵烦躁地喊道。

  隔壁女生被何朵的反应惊到,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得讪讪地钻进被窝。

  何朵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激烈,但忽冷忽热、头晕脑胀的身体让她无暇细思,只得默默闭眼睡觉。她知道,自己又病了。

  第二天,请假后的何朵晕乎乎回到家里,跟母亲描述了半天,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舒服。

  “额头这么烫,发烧了啊!”

  许娇兰摸着女儿滚烫的额头,一边沉重地念叨着,一边心疼地抚摸着女儿苍白的小脸。无意中手指碰到女儿的脖子,许娇兰一惊:

  “怎么这么大的疙瘩?还有好几个!”

  许娇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仔细端详着女儿,只见她脖子的左右两侧各长出来一条又大又长的肿块,连肉眼都能看得分明。

  “难怪方才总觉得娃哪里不对劲!”许娇兰心想道。顺着肿块往旁边摸去,发现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疙瘩附在周围。

  顾不得收拾家里,许娇兰赶紧把女儿带到三公里外的赤脚医生诊所。经诊断,何朵患的是淋巴结核。

  淋巴结核是个比较难缠又很难根治的病,这让许娇兰一下子乱了套。她不得不给女儿请了一周的假期,每天都带着她到诊所里输液打针。除此之外,一大堆口服药也正式进入何朵的三餐。

  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月,好容易稳定下来,却因何朵住校期间不科学的饮食习惯,导致病情时常反复。以至于在她三年的小学生涯中,几乎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请假看病。

  何朵本人是非常乐于请假的,因为请假就能回家,而家里当然比学校舒服。热乎乎的饭菜,精彩的电视节目,是何朵对“回家”最主要的憧憬。要知道,平日里只有每周六晚上才有机会看动画片,还不一定每次都能如意。不是村里隔三岔五停电,就是会被哥哥抢先换台。运气不好的时候,电一停就是一整天。动画片只有每晚六点半的大风车节目才会播放,却经常因停电而错过。

  因此随着“经验”的积累,何朵但凡有点头疼脑热,就会屁颠颠地找老师请假。

  “兰,你家朵朵又回来啦!”

  “兰姐,那是朵朵回来了吗?你看前面路上。”

  “嫂,朵朵回来了!”

  “妈……嘿嘿!”

  难为了许娇兰,经常被乐呵呵回到家里的女儿吓的头皮发麻。

  何许夫妇为女儿找过很多医生,后来听说有一个村里的医生会做这方面的手术。大致是从背部开一个小口,拿什么东西把淋巴病毒吸出来,再把口子缝住。何朵吓的不轻,从此后乖乖听话,尽量多喝热水。还别说,从她开始认真接受自己照顾自己这个事实开始,病情虽然没有根除,复发的频率却也降低很多,许娇兰便也没再提过带女儿去做手术的事。

  回家的次数增多后,何朵越发“深入”地受到父亲火爆脾气的感染,举手投足话里行间也多带戾气。在老泉村甚至整个红岭大队,“脾气火爆”一直是何胜军“驰名”乡野的主要标签。这个标签不止“帮助”他“声名远扬”,更是直接“遗传”给了三个孩子。

  在何家,除了女主人许娇兰外,其他成员的日常沟通几乎全靠怒吼和甩脸。三个孩子自然不敢对父亲恶语相向,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而是把这个臭脾气一视同仁地“赐”给了母亲,时不时就高嗓门冲许娇兰喊话。

  许娇兰:“文文,吃饭了啊!文文?”

  何文:“哎呀,知道了!!”

  许娇兰:“平子,把衣服换了,妈给你洗一下。”

  何平:“……”

  许娇兰:“平子?快一点啊,先把——”

  何平:“知道了知道了,你看你麻烦死么!”

  许娇兰:“朵朵,妈去一趟明子家,你在家里自己待着啊!”

  何朵:“嗯。”

  许娇兰:“朵朵?妈去一趟——”

  何朵:“哎呀,知!道!了!不是答应你了吗?!”

  每每许娇兰对孩子们唠叨冷暖问候吃喝的时候,收到的反馈都会是一个比一个激烈的不耐烦。许娇兰每次都尴尬退场,却也习以为常。

  每到周三中午,孩子们虽然在教室里上着课,心思却一个个却飞到了窗外。表面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课本,实则纷纷竖起耳朵等待下课的铃声的到来。但凡铃声一响,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孩子们就已经一窝蜂冲出去,到号子外面“认领”自己的母亲或父亲。

  何朵学习优秀,小小年纪已经在大队小有名气。作为母亲,许娇兰时常收到其他家长的主动搭讪。她早已习以为常,每每都会洋溢着灿烂谦虚的笑容,站在号子外一边等着女儿,一边欣然接受其他家长们的艳羡。

  何朵老远就看到了人群中笑靥如花的母亲,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人们定是又在讨论自己,这让她有些不自在。

  看到女儿过来,许娇兰笑盈盈地迎上,准备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爱抚一下女儿的小脑袋瓜。

  “呀!”

  何朵挥手一挡,烦躁地喊了一声,转身径自去往宿舍。万万没想到,原本对母亲的热切期盼,变成了毫无征兆地发脾气。

  许娇兰尴尬地跟了上来,先前的微笑来不及收回,就这么迟钝地僵在脸上。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

  然而这一次,就在何朵转身的一瞬间,她的余光瞥到了母亲讪讪的表情。这是一个满怀期待爱怜孩子的母亲,在被孩子刺伤后的惊诧与无奈。从喜悦到惊愕,从自豪到尴尬,所有情绪都刻在了母亲的脸上。而这一切,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她是自己的亲妈啊!

  何朵最喜欢吃母亲做的蛋炒饭和炒面团。北方的大米粒大饱满,口感香滑爽利。许娇兰每次给女儿做蛋炒饭时,都会放三四颗鸡蛋,锅里烧上足够的热油翻炒,做好后放在饭缸里拿到学校。炒面团也很简单,用冷水把面粉搅和成稀糊状,把几颗生鸡蛋打进去,再放进去盐、十三香、和大量葱花搅拌,最后小火慢慢温炒,炒熟后放在饭缸里带到学校。

  何朵每周三都能吃到香喷喷的炒米饭或者炒面团,每次都是风卷残云般一口气吃到颗粒不剩。这样的待遇也只有在学校有,如果是在家,反而只是炒菜或者下面这一类的常规做法。偶尔许娇兰因临时有事没能亲自赶到学校,只能委托其他家长顺带送补给的时候,馍篮里便只有几个馒头和一瓶菜了。每当此时,何朵吃不上心爱的午餐,都会独自失落很久。

  这顿饭依然是她最爱的灵魂美食——炒面团,金黄Q弹,香气四溢。何朵和往常一样,吃的颗粒不胜,可心里却全然不是滋味。

  许娇兰安静地等女儿吃完面团,和其他家长寒暄几句后,便拿着空饭缸回去了。看着母亲孤单的背影,何朵心里酸涩懊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连好几天,她的脑子里都是母亲当时僵硬的笑脸,久久挥之不去。这是她第一次正面看到母亲的难受,第一次开始顾及母亲没面子的话会不会难过。联想到以前对母亲发过的臭脾气,何朵心里痛苦不已。

  不止是她,全家人几乎都拿对母亲发飙作为家常便饭。亲爱的母亲,她独自承受了多少难过呀!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为何还要让母亲受到自己孩子们的轻视和伤害?

  “妈没有错呀!她来看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妈本来那么高兴,却被我弄得灰头土脸,她心里得多难过!我太坏了!”

  何朵越想越懊恼不已,恨不得马上冲回家,钻到母亲怀里,好好地抱一抱她,告诉她自己错了。

  从此后,每当周末何朵迫不及待回到家里后,都会对母亲意外地甜腻,不仅主动帮她干家务,唠家常,也会兴高采烈地讲述学校里各种有趣或无聊的事情,用自己可以想到的温暖方式表达对母亲的热爱与关心。如果遇到家中其他成员在沟通上对母亲稍有不敬,何朵就会义正言辞地教育他们注意态度,那气嘟嘟的表情经常哄得家人莞尔一笑。

  “有这么一个故事,说一个瘸子和瞎子在一起走路,瞎子背着瘸子,瘸子指着路。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沟,瘸子赶紧大声说道‘沟沟沟!’,瞎子一听,大唱道:‘啊嘞啊嘞啊嘞!’结果两人一起掉进了坑里。”

  “哈哈哈哈!”

  “这个都土掉渣了。我给你们说一个吧,说有一个哑巴,去店里买剪刀……”

  这样的转变对何朵的人生甚至对何胜军一家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渐渐地,姐弟妹三人在饭桌上谈论各种笑话和段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不管内容精不精彩,全家人都会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何胜军和许娇兰偶尔也会参与进来,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一度引得周围邻居们艳羡。

  很长时间后,何朵鼓起勇气贴在许娇兰的身边,亲昵地跟母亲讲述那日她的感受。

  “妈,我以前不懂事,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会带头孝顺你,向着你。我哥、我姐还有我爸要是欺负你,我就说他们!谁都没有资格你说重话!”

  “我家朵朵就是妈的贴心小棉袄,你是妈的骄傲!”许娇兰惊讶女儿的巨大变化,被女儿的贴心言行感动不已。

  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家人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月下的晚餐闲话。温热的夜晚,他们会把小饭桌搬到院子里,在阵阵虫鸣的聒噪下晒着星月慢悠悠吃晚饭,边吃边闲聊自己新听到的趣事。一家人的笑声从小院里飘到山间,伴着轻扬的微风传到很远很远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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