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自投罗网

  斜日垂落西山,天际彤云共香山红叶争艳,一时入眼皆火红灿烂,难分彼此。

  荣府众姐妹嬉笑玩闹着吃完野餐,又四下游逛采了些奇花异草来斗着玩,尚未尽兴,李纨便催促登车回城。期盼不已的香山之游潦草结束,众女心有不甘,湘云和黛玉联手威逼,柳二郎不得不签了城下之盟,答应再找机会带她们出来玩耍,如此才算作罢,却也不知何时方能践约。

  荣府纷乱扰攘好多时日。

  先是回程时贾琏办事疏漏,稀里糊涂丢下众姐妹不管,惹得贾母恼怒,因挂念宝玉只骂了他几句,未作深究。

  当晚延医诊治,宝玉所患乃是“宿疾”,太医照常开了些养心安神的丹药,次日即醒,却总也神情恹恹,无精打采。

  贾母私下发了话,今后断不许柳二郎入府,至少不能再进内宅见宝玉。

  经过香山寺一事,林黛玉也明白了,所谓“两小无猜”不过是哄人鬼话,外人绝不会这么看的。婚姻之事现在考虑尚早,但闺阁清名不得玷污分毫,故而愈发自重,不肯同宝玉私下独处,每次前去探望必邀姐妹同行。宝玉纵有千言万语,苦于找不到倾诉之机,甚为愁闷。

  倒是薛家母女多了欢颜,日日入府,殷勤热切日甚一日。

  李纨则因发现了柳湘莲妙用,暗悔昔日未曾留心,于是委婉的从姐妹们口中探问柳二郎之事,暗暗为将来筹划。

  荣府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和柳湘莲没什么关系,重阳节过后他便陷入忙碌之中。

  世上不乏自以为怀才不遇者,英雄大会的详情一经传出,前来投效的京营将卒络绎不绝。

  只是良莠混杂,不得不加强考核,还要详细审查,尽量排除别有用心者。也只是略尽人事罢了,岂能尽除?最后合格之辈则予以留任,组建教导队。

  冯唐举荐了十来位赋闲在家的老将,在京都的柳湘莲就亲自登门拜访,在外地的便写亲笔信派人去请。收获并不大,此辈久历世事没几个简单的,现今朝中风向不定,岂会轻易下场。

  柳湘莲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是早做准备,效法“三顾茅庐“,以表诚心罢了。

  节度使府一应公务仍被邹文盛把持,柳湘莲也无心去管。此前曾向各团营发出公文要求他们自查,各团营的反馈逐渐发回。

  有的明显不甚在意,直接说没有任何问题,懒得敷衍。有的趁机打压异己,检举了不少违法之事,想借柳协理之刀一用。

  种种应对,不一而足。总体而言都是否认存在王汝恒所论弊病,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公事之外,医科学堂的筹建也进入实质阶段,前期施工是柳家商号负责,但一些重要医师来京后他也要接见,毕竟都是被他的“奇方”忽悠,不,吸引来的。

  柳氏商号的展销会也成功召开,各种订单纷至沓来,供不应求。

  转眼永隆帝定下的一月之期间将满,正式上奏前还有一项大难题,至少要在十二团营中找到一个愿意接受轮训的。

  柳湘莲没有太多选择,只能尝试说服族兄柳芳。不想,还未等他行动,柳芳倒先来拜访了。

  兴隆街,柳宅。

  柳芳是京营提督又是柳家族长,亲自登门非比寻常,不能像第一次他来赔罪时那般直接让下人请进,太过简慢失礼。柳湘莲亲自出门迎接,寒暄几句,一路陪同进入书房落座。

  小厮奉茶退去后,柳芳大笑道:“莲弟,你搞的好大阵仗!”

  柳芳穿着家常锦服,显得亲近,虽然笑着,柳湘莲却听不出丝毫喜意。

  “大兄是说什么?”

  他一时不解何意,最近自己好像没做什么大事。

  柳芳笑道:“‘英雄大会’后各团营不少士卒转投你门下,说句僭越的话,天下英雄尽入莲弟彀中!”

  柳湘莲自不会将这等玩笑话当真,反问:“莫非其中有大兄看重的人?小弟绝不敢夺人所爱。”

  柳芳摇头:“为兄手底下不过是些扶不上墙的虾兵蟹将,莲弟要是看得上只管调去。只是,”

  他顿了顿,神色郑重:“各家对此意见不小,不可不虑啊。”

  所谓“各家”自然是指一众勋贵了,他们有意见正常,没意见那才奇怪。

  此举相当于从他们手里夺刀,再掉过头来用此刀杀他们,谁肯吃这亏!

  柳湘莲这会儿便知柳芳此来是受人所托,只是不知到底为何事。

  “是吗?这倒奇了。据我所知,愿入教导队的多是低阶小头目,职位最高也不过是把总,平时多受冷遇排挤,不得重用。怎么现在成了香饽饽不成?”

  柳芳听了把眼一瞪:“这能一样么?哪怕是烂泥草芥,是坨臭狗屎,留在家里嫌晦气,那也是自家的!所谓‘敝帚自珍’,断不容旁人得去!”

  柳湘莲端茶喝了一口,淡淡的问:“他们准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柳协理调令一到,谁敢不放人?不放也自己跑了,所以只能忍喽。”

  柳芳拍腿而叹。

  那你还说个屁!柳湘莲腹诽,也不言语。

  柳芳眉头一挑,大有深意道:“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倘若莲弟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怕就不好收场。”

  “比如呢?”

  “比如教导队成立后如何操练士卒?这可得好好斟酌斟酌。”

  轮训方案尚不为外人知晓,对冯唐也只粗略介绍,柳芳自然不知。

  柳湘莲笑问:“原来大兄是来做说客的?”

  “哪里就是说客了?不过是给你提个醒。我可不愿你看你栽了。”

  柳芳断然否认,又开始出谋划策:“莲弟,我觉得你与其操心练兵的事儿,不如想办法将节度府的大权拿过来!不说哥哥我,至少一半团营支持你!大伙儿早看姓邹的不顺眼了!”

  他这话倒也不假,柳湘莲若调转矛头去斗邹文盛,肯定会有不少人支持。

  因为等邹文盛倒了,自然就是他们中的人上位,其他人也可趁机获得好处,何乐不为呢?

  可于柳湘莲而言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自己没有半分钱好处。因为他是文官,根本掌不得军!

  柳湘莲心下明白,不答反问:“大兄可还记得小弟此前的提议?”

  “什么提议?”柳芳一时没明白。

  “小弟曾说过,大兄若能率先整顿好自家团营,当属头功,足可凭此高升!”柳湘莲旧事重提。

  柳芳忙摆手道:“为兄也说过了,才疏学浅,执掌一营已缴天之幸,何堪重任?此事休要再提!”

  心里暗骂柳二郎滑头,又开始忽悠我!还能不能做好兄弟了!

  柳湘莲也知三言两语说服不了这个老狐狸,便将写好的奏疏递给了柳芳,“大兄,这是小弟拟定的京营练兵之策,请大兄指教。”

  后日就到了一月之期,也不怕他泄密。

  柳芳忙接过翻阅,看罢之后,直接问道:“莲弟之意,是想让奋武营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

  “不错,小弟确有此意。”柳湘莲坦然答道。

  见他连奏疏都准备妥当了,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柳芳道:“莲弟,你我骨肉至亲,为兄也不瞒你。按照兵册奋武营该有两万余人,据我估计实则不过万五之数。这五六千人的空饷可不是我一人吃的,下面大大小小将官谁不分一杯羹?各家役使士卒更是常事,不知得了多少好处。若我宣布参加你这轮训,说不得当晚就会有人挑了我!”

  说的严重,柳湘莲却不信他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笑道:“大兄,我可听说了,奋武营几个小营头对你可不大恭顺,心怀不满口出怨言。大兄何必为他们着想?若是练兵成了,大兄在陛下眼中就是第一等敢任事的,必得重用。若真失败,责任也是我担着。如此还不够么?”

  柳芳奇道:“你到底有何底气?就算陛下护着你,万一闹哗变,不需要多少,几十号人跑到街上打杂抢烧一顿,你还能得了好?”

  “说来也简单,无非是软硬兼施。一则,异地轮训,若有闹事的直接镇压,不会波及于外。二则,以利诱人,轮训期间发放补贴,按人头每月一两,如此普通军卒可保军心稳定。”

  “陛下能同意补贴?”柳芳不大信,永隆可是一直精打细算的。

  “按照轮训计划,每批受训只一个小营,也就四五千人。每月四五千两很多么?”

  柳芳理所当然的理解为这些银子是用来收买将官的,大摇其头道:“每次看似士卒闹事,实则有人幕后操控,这点蝇头小利可收买不了他们。”

  柳湘莲点头道:“当然收买不了,所以这些银子会直接发到士卒手中。我所担心的是士卒不明情况生乱,若只是别有用心者安排心腹行事,卫队足以应付。”

  柳芳不知他何以有如此信心,干脆明说:“莲弟,你该知道,奋武营内部不满还是小事,我如果配合你就会被满朝勋贵视作异类,柳家也会因此被孤立,后果很糟糕。”

  柳湘莲不完全赞同:“准确来说,最多也只是受一时孤立罢了,并非不可承受。大兄试想,奋武营参与轮训必会罢黜不合格将官,何人增补大有操作余地,大兄借此可真正执掌本营。待到轮训完毕,奋武营当为京营第一营,那时陛下能不倚重大兄?邹文盛垂垂老矣,如今所想不过是多捞银子,届时取而代之,易如反掌!”

  手中力量越强必然越受皇帝重视,而且同今日此来的目的并不冲突,柳芳不禁意动。但却故意面现难色,皱眉道:“此举必令各方利益受损,莲弟可有补偿方案?若无,恐怕你这轮训之议根本通不过,何谈其他!”

  柳湘莲听了心下好笑,自己奉命练兵乃是朝廷公事,他们以京营牟利本就违法,竟然要问自己讨要补偿,到底要多么心黑脸厚才能说出这等话?当真是天下奇谈!

  “有些利益不合理更不合法,比如吃空饷、奴役兵卒,大兄叫我如何补偿?其他的,比如遭了罢黜,可让族中子弟来京营武学受训,合格便得任用,于家族而言并不算什么损失。”

  柳芳摇头:“远远不够。”

  “大兄何以教我?”

  “听闻莲弟曾答应过,将柳氏商号货品在京师的独家经销权授予诸家,至今没有下文,不知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原来在这儿等着!当初柳湘莲答应贾琏所提两个条件时,尚未被任命为协理戎政,打的主意是“公平交易”,再赚一笔。结果忽然得了练兵差事,为了示好勋贵,他才会又退一步,许他们半价购买新股。而这所谓的“半价”,还需要他安排财务做许多周转,才能避免其他普通股东闹事。不想他们竟还没忘了这独家经销权!

  “他们想如何?”柳湘莲直接问。

  “每家得一府之地,想必可多少弥补损失。”柳芳大言不惭道。

  柳湘莲一愣,很怀疑自己听错了:“真是好大胃口!原说京师之地也即顺天府而已。如今每家各占一府,大熙朝都能瓜分完了!”

  柳芳忙道:“莲弟想多了,话事儿的总共也就二三十家,至少也是侯爵以上。”

  柳湘莲皱眉道:“这到底是谁的意思?你说出来,我去当面请教。”

  柳芳对轮训制已经意动,说话便也坦诚许多:“你亮明招牌要练兵,大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商议过后就提出这么个主意。只要你能补偿损失,随你去搞。至于说是谁的意思,你就当是大家共同的意思吧。”

  他瞟了眼凝神思量的柳二郎,意有所指道:“其实还有人想让你把工坊交出来,别的不说,弥补两三年的损失总是足够的。两三年后你早卸了差事,京营如何也不关你的事了。”

  还有一点儿他没说,永隆帝决心已定,不能硬抗,勋贵只好相出这等折中之法。

  众勋贵本来高高在上,不将新冒出来的柳家商号放在眼里,还认为柳二郎行此商贾贱役,有失体面。可玻璃工坊、日用工坊先后吸金百万,而后展销会订单如雪,顿叫他们惊爆眼珠——原来开工坊这么赚钱!不卖货卖股子也可以啊!

  他们有心将工坊占为己有,这是最直接的反应,就如王子胜心心念念那样。别说其他人,柳家人何尝不想?但明眼人都知道,眼下动不了圣眷隆盛的柳二郎,而且真让自己管工坊也不成,金山银山也会被下面掏空了。不如就让柳二郎管生产,他们垄断经销,如此一来,工坊干的再好也是给他们卖力,岂不乐哉!

  柳湘莲沉吟不语,假如这些勋贵为牟利铁了心同他作对,还真不好应对。

  柳芳语重心长劝道:“莲弟,和气生财,成大事者,怎能不分润众人?一旦心怀怨愤,他不助你不说,还给你坏事!甄家在江南多大势力?号称‘真佛‘,凡有所求,无所不应!可想办事哪次不往京里大笔送银送田?你为何丢了筹饷司和税卒营?不就是彼辈朋比为奸所为么!在朝中做官,孤家寡人是行不通的,不如借此机会和众勋贵亲密起来,今后再有人害你,也有个臂助不是?”

  他所说的好似很有道理,但分润的前提是主权在我!

  焉知他们不会得寸进尺,将自己吃干抹净!

  “可有名单让小弟一观?”柳湘莲问道。

  柳芳哪儿会交出什么名单?忙道:“莲弟只需说同意或不同意,具体事宜为兄会去处置。后日便是一月之期,若没有回应,不管你提出什么方案,武官都不会同意,为兄也爱莫能助。”

  “大兄,你这是在逼我啊!”柳湘莲叹道。

  柳芳也叹:“非是为兄逼你,实是世事逼人,如之奈何?”

  柳湘莲心下存了几分怀疑,柳芳会不会是在诓骗自己?难道勋贵果真达成一致?毕竟他们各自也有不同阵营,或属意太上皇,或属意永隆,或游离于之外。怎么面对自己倒齐心协力了?

  “莲弟,我知你善机变,主意多,可是你没时间了。”柳芳善意提醒。

  是啊,只是一日时间,能做什么?永隆帝纵然支持,也不能无视全体勋贵的意见。而说服勋贵,拉拢支持者本也是他的责任。此事要好办,永隆也不会让他来办了。

  目前手中能打的牌着实有限,去年还可借贾家之势,涉及这等大事,贾家早没了一言而决的能耐。不过他们以为这样便可垄断销售却是做梦,何况等到大乱起,彼辈说不得便要灰飞烟灭!

  沉默一会儿,柳湘莲面现无奈,故意勉为其难道:“此事我可以同意。”

  “好!莲弟果然明智!”柳芳欣然赞赏。

  “但我有条件!”

  柳芳心里一揪:“你说。”

  “全国一百四十余府,金陵省十四府和顺天府不在此列!你说有二三十家,我便给三十府名额,如何分派你们自己确定。但是,倘或有人不支持我的方案,或是暗中掣肘实施,那我也只是断绝供货。如何?”

  柳氏商号目前主要开拓江南市场,京都则是下一步目标,正好将空白市场丢给他们。

  三十府势必有富有贫,谁要富的,谁要贫的,争起来怕是要打出脑子。

  也不用担心柳芳欺骗,有人作梗便断绝供货!

  柳芳一听这话,忙反对道:“不妥不妥!江南最为富庶,很多家早就盯上了,争夺最为激烈,断然不行。”

  “不行?”柳湘莲霍然起身,冷笑道:“不行便罢!让我拿出自家私利喂养这帮害国蠹虫,竟还挑三拣四,给他们脸了!这兵难道是我想练的?练得好对我有何好处?还不是你们的人马!我不练兵又如何?陛下会砍我头么?你也不必再费唇舌,去告诉他们,这生意柳二郎不做了!”

  说罢,甩袖便走。

  一看柳湘莲翻脸不玩了,柳芳顿时坐不住了,他今儿过来本就是“谈生意“的,何况柳二郎又给了他额外“好处”,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掉!

  于是忙跳起来抢过去一把拉住他:“慢着慢着,好商量,都好商量。”

  “欺人太甚!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柳湘莲冷眼瞪他。

  柳芳满口子保证:“无需商量!就你说的办!我定会说服他们。”

  柳湘莲迟疑几息,最终沉着脸拱拱手:“那此事就拜托大兄了。”

  “好,我这便去,莲弟且留步。”柳芳说罢,脚步匆匆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柳湘莲脸上漾起笑容。本以为通过练兵方案很难,没想到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此辈始终没看清一点,自己所求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面对即将到来的大乱之世,真正的力量不在朝堂,而在底层民众。随着时间推移,柳家商号借助经济力量笼络的百姓越来越多,一旦站上舞台,那才叫人颤抖!

  “这些人果然取死有道,将来铡刀落下,自己也可少些负罪感。”柳湘莲默默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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