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柳湘莲预先布局,最终将私盐贩子引入,俨然一支奇兵,成为击垮总商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看着中小盐商纷纷投靠过去,盐业开始恢复,市面上盐价不断降低,预想的崩盘局面再也不会发生,众位总商不得不承认反击失败。
他们当然不会放弃,仍会继续暗中运作,直到将柳湘莲斗倒。但谁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得偿所愿呢?目前此人备受皇帝恩宠,至少永隆帝在位期间是别想扳倒他了。自家等得了么?生意还是要做的呀。
众位总商再度碰头,商议出路。
会首诸志德憔悴许多,貌似平静,实则不甘的说道:“不能再和姓柳的耗下去了,耗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难道就这样算了?咱们吃亏太大了!”众人仍难以接受失败,他们习惯了呼风唤雨。
诸志德瞪眼道:“不算又怎样?民不与官斗,柳某人正是官场得意的时候,难与之争锋,我等只能吃下这个亏,来日再报。”
张永安神色不安,吞了口唾沫,出声提醒道:“诸老啊,不用等来日了,我私下派人试了试,盐场都不卖咱们盐了。”
“什么!”众人闻言大惊,刘克己追问道:“为什么?凭什么不卖我们?”
张永安道:“也不是不卖我们,只说永隆元年之前的旧引暂不能用,等待核查,只有永隆元年之后的盐引方可支盐!”
“欺人太甚!”众人愤愤不平:“这分明是针对我等!”
当年太上皇数次南巡,极为铺张,银子花的流水儿一般。户部收入本就有限,都有用途,当然不会做冤大头。太上皇也不能强逼,传出去名声可就坏了。
所幸盐商们乐意效劳,一应费用全都是他们包办。且不说建了多少亭台楼阁,宫苑园林,光是为了打扮盛事光景,出动百姓恭迎,便花费无数。
盐商有钱不假,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如此不惜倾家的付出当然有所求。太上皇被伺候舒服了,果然投桃报李,以盐引回馈,不知发了多少,不就是让户部多盖些印嘛。
因为要保证朝廷每年额定的盐课,所以这些盐引不能一股脑全用来支盐,只能搭配着新盐引使用,结果到现在也没消耗完。
如果柳湘莲拒绝接受旧盐引,意味着他们需要缴纳盐课,申领新盐引。这得付出多少钱?
“竖子猖狂!欺人太甚!”诸志安狠狠一拍桌子,气的胡须乱抖。姓柳的真是坏透了呀!简直是要断人活路!
张永安违背众人约定偷偷贩盐,原本心里不安,这时见没人与他计较,放开了心思,说道:“这姓柳的简直目无王法,朝廷发的东西他怎么能不认呢!”
“生气也没用,不如去问问那小子,他究竟想做什么?”李虎臣提议道。
事情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生意总是要做的,拖延久了,市场就被人占了。
诸志德咬牙道:“好!咱们便去问问,钦差大人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非要逼死我等!”
……
随着局面好转,柳湘莲也放松起来。本想将尤三姐从林府接出,找个机会生米煮成熟饭,不想林黛玉死活不肯放人,反倒提议让他住到林府。若是平时自然无碍,可作为巡盐钦差,代表中央巡查地方,住到地方主官家里算怎么回事?只好作罢。
这天闲来无事,正寻思是不是出去逛逛,又有些不大放心,担心盐商们狗急跳墙,寻他晦气,一时犹豫不决。忽然听说盐商来访,便让人请了进来。
落座奉茶,一切如常。柳湘莲客气的问道:“诸位都是大忙人,拨冗前来,有何指教?”
“不敢当!一群老朽罢了,钦差当面,谈何指教!”
诸志德一双老眼泛着精光,盯着柳湘莲问道:“柳大人曾言,待缉私营成立,由我等举荐主官,不知现在可否履约?”
“原来是这事儿。”柳湘莲似是刚刚想起,歉意的笑了笑,说道:“最近忙昏了头,竟给忘了。没问题,让他明日过来,只要考核通过,便可就任主官。”
说完,柳湘莲神情一变,正色道:“不过,好像还有几笔银子老先生还没批,是不是也批一下?咱们原说好的,开办费五十万两,如今还差了不少呢!”
听他张口要钱,厚颜无耻至极,诸志德很费力才压下火气,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待缉私营主官得到任命,这钱老夫便批掉。只是,柳大人所说考核,不知是怎么个考法儿?”
柳湘莲道:“缉私营以缉拿私盐为主业,作为主官,弓马娴熟自是必须,人也不能太蠢笨,精明干练才好。”
“弓马娴熟好说,这‘精明干练’如何判断?”诸志德皱眉追问。
柳湘莲张口就来:“很简单,我安排几项任务,完成了自然就是精明干练,完不成么,那就是有待提高了。”
“不知是什么任务?”
“不难,抓几个逍遥法外的匪徒便可。”
被柳湘莲招安的盐枭数量虽不少,但也不是全部,杀人越货恶名昭著者并不在招安之列。这样的悍匪比寻常盐枭更难对付,岂是容易抓捕的?
诸志德人老成精,又熟悉行情,一听这话,就知他在推脱,要是好抓,也不会逍遥法外了!冷笑道:“不知现在是哪位豪杰暂代缉私营主官?可否请出来叫我等瞧瞧,也好有个对比参照!”
柳湘莲听了这话,顿时羞赧起来,笑容灿烂,抱拳说道:“不敢称豪杰,正是区区本官。”
被这不伦不类的话一噎,众人都诧异的打量他。
文官不屑武职,更何况缉私营这种打杂的,绝对不会放在眼里。但柳湘莲本非正经文官,兼职缉私营主官丝毫不觉得丢了自家颜面,反倒很是得意的样子。
虽不满此人所作所为,众人也不敢轻视于他。诸志德轻哼一声道:“若是非要达到柳大人这般标准,才能做缉私营主官,恐怕扬州城内,无人可用。”
“老先生过誉了,慢慢寻访就是,天下的人才还是很多的。”柳湘莲也不谦虚。
诸志德知道柳湘莲不会轻易放手缉私营,刚刚只是作为谈话的由头,于是不再提这件事。
在他看来,要是自己坚持推荐人来任职,恐怕考核时就会被下黑手,姓柳的绝对干得出来!
喝了口茶,平复气息,诸志德终于说起正事儿,语重心长道:“柳大人,盐业关系国计民生,向来实行特许制度,非有盐商资格,不得运销食盐。盐商之名,全都载列籍册,不得擅自增减更改。老朽所言,然否?”
“不错,的确如此。”柳湘莲点头。
诸志德继续问:“既然如此,柳大人为何在盐场设余盐销售部,公然发卖,全然不论购者是否具备盐商资格?为何允许私盐贩子以公司之名运销食盐?这岂不是违背朝廷法度?恐怕不合适吧?”
他说的有理有据,气势十足,众人也很振奋,都想看看姓柳的怎么狡辩。
柳湘莲挺了挺胸膛,气势陡然高升,滔滔不绝道:“老先生,你提及盐业特许,可知权利与责任乃是一体?如今盐业运销困难,一方面是盐场堆积无数,无人承销,一方面是各地缺盐严重,盐价高企。造成此等危局,难道不是盐商失职?
本官曾向众盐商发函询问,是否可运销食盐?结果都说自家资金困难,暂时无法参与运销。既然如此,本官只好便宜处置,当官要为民做主嘛。
无论是余盐售卖,还是招人运销,都已取得陛下同意,何谓违背朝廷法度?目前看来,效果不错,倒是特许制度是否有必要继续维持,有待商榷!”
柳湘莲的强硬超出众人想象,虽然他的确在狡辩,完全不按规矩办事,但皇权至尊的时代,只要皇帝点头了,就不能再说他有错。
更何况此举是以为国为民作为借口,朝廷法度再重要,涉及千万百姓也得变通。至于有损盐商利益,谁在乎呢!
诸志德忽然不想说话了,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头浑身是刺的刺猬,无从下口。
揭过此事不提,他又问道:“老夫听说永隆元年之前的旧引不可支盐,可有此事?”
柳湘莲爽快的点头承认:“不错,确有此事。”
诸志德质问道:“新引旧引,俱是朝廷户部所发,柳大人难道不认?何以区别对待?岂不有损朝廷威信?”
面对迭声发问,柳湘莲愈发淡定,笑道:“老先生稍安勿躁。我且请教,盐引如何得来?”
诸志德脑袋一歪,很想翻白眼,吐出一句:“自是朝廷所发。”
见他避而不答,只拿废话搪塞,柳湘莲颔首而笑:“不错,朝廷所发,而且必须先缴纳盐课才能领取!不知我所说对否?”
诸志德迟疑几秒,终究不能睁眼说瞎话,点头道:“的确如此。”
柳湘莲拍掌道:“这便对了嘛!缴纳盐课必有记录,可本官调取户部账册,发现永隆元年之前的盐引,不少都没有缴纳盐课的记录。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这还用说么!诸志德闭口不答,面色阴沉。
柳湘莲依旧含笑:“说明没缴税!”
环顾众人,他的笑容显得格外邪恶:“既然没缴税,想支盐,是不是先补了税款再说?”
“你!”众人大惊失色,被刺激的心脏病都快犯了。
原本被夺走盐场已经让他们觉得吃了大亏,不想这还不算完,还要他们补缴税款!
当年他们可是花过钱的!虽然那钱没进户部,可也花了呀!
诸志德忍气吞声道:“柳大人,你年纪轻,或许不知道,这些盐引乃是太上皇亲自批发,怎么能作废?”
柳湘莲诧异道:“我何曾说要作废?只是补缴税款而已,难道不该?”
诸志德的目光几乎要吃人,语气阴森:“柳大人,你年轻有为,春风得意,前途大好。难道不怕太上皇他老人家得知此事,会觉得被冒犯?这很可能会影响你的前途啊!”
柳湘莲自然听出威胁之意,感觉有些好笑,分明是狐假虎威嘛。
“老先生,你说我年纪轻不晓事,这话原也不错。可你久居南方,有些事情恐怕也不大清楚。太上皇我见了不止一次两次了,他老人家什么性子我会不知?
我是巡盐钦差不假,可户部筹饷司主官才是我的本职!而为辽东筹集粮饷,更是为了完成太上皇的谕旨!你觉得我胆大包天,可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为何胆大包天?”
柳湘莲窜起速度太快,实属官场异数。他的成名之举是建议朝廷收取戏捐,向卑贱戏子收钱,简直沦为举朝笑柄。至于此前发迹的由头,并不为人所知。
诸志德等人只以为他是永隆帝看中的人,不想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竟然和太上皇也能搭上关系!此时最大的底牌已经打了出去,却全无效果,顿时束手无策。
“可是……”诸志德张口闭口,终究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说,这些盐引是我们报效太上皇而获得的赏赐吧?
报效太上皇是私,缴纳盐课是公,要是混为一谈,岂不是说太上皇公私不分,甚至损公肥私?那不是找死么!
诸志德自知说不过对方,长叹一声,似有祈求之意,劝道:“柳大人,做人留一线,要适可而止啊!”
众人都看着柳湘莲,等待他的回答,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
柳湘莲面无表情,环顾众人,过了几息,仿佛最后宣判似的说道:“我倒觉得,这话应该奉还诸位。这二三十年间,每年消耗的盐引不在少数,竟然还没有用完,你等到底偷逃了多少盐课?要适可而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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