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盐官交锋

  盐场灶户贫富分化严重,极少数人能发家致富,衍变为雇佣大量人手作坊主,更多的灶丁沦为赤贫,受尽盘剥。面对官府、盐商、富裕灶户的三重压迫欺辱,灶丁或者继续忍受,悲惨生活,或者逃亡他乡。

  现在亲眼见到柳湘莲将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和鹰爪走狗一网成擒,心中爽快的同时,碍于惯性,他们仍然顾忌重重,加之对柳湘莲本人并不了解,依旧不敢说话,担心事后遭到报复。

  众灶丁沉默不语,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毛定波见状,率先走出来,高声说道:“大人!草民要告发张二狗强占草荡地,被他赶走的有好几家!”

  他转头向人群中搜索,指着两个汉子叫到:“李大叔、牛大叔!你们家的地不是也被他霸占了?怎么不说话?”

  柳湘莲知道必须取信于灶丁,他只答应不追究张二狗袭击钦差的罪过,可不等于不追究其他的,便说道:“具体情况详细说来。”

  被毛定波喊作李大叔、牛大叔的二人战战兢兢走出来,都是困苦灶丁,断断续续说了自家情况。此后又有几个灶丁走出来禀告受到的欺辱。

  柳湘莲命书吏找出册籍核实,涉及的草荡和灶地的确是近年转移到张二狗名下的。

  张二狗喊冤道:“这是他们手头紧,自愿卖给我的!我付钱了呀!”

  “混账!朝廷划拨草荡和灶地是为了让灶丁煎盐,谁许你私下买卖了!”柳湘莲没空儿详细追究,直接判决:“交易作废,恢复原状!”

  这话一出口,很多人动心了,霸占草荡和灶地的可不止张二狗一家!

  很快便有人站出来控告其他人。柳湘莲命书吏一一记录在案。

  但这些终究是小罪过,不至于要命,柳湘莲觉得不足震慑人心,又问道:“有检举贩卖私盐的没有?抄没家产,举报的人可得十分之一!”

  说完后,场上一片静默。

  柳湘莲很快反应过来,说到倒卖私盐,谁家不卖?毛家同样在贩卖!不卖活不下去!

  于是他又说道:“为了维持生计而少量贩卖,既往不咎!只论年卖百担以上者!”

  众灶丁这才松了口气,能卖百担私盐,这可就只剩下极少数的富户了。

  随即有被雇佣的灶丁举报主家,多是担任总催之辈。

  柳湘莲命人记录在案,对于举报者先发了二两银子,待抄家之后,再补足赏金。

  用了半天时间,方才初步梳理清楚。

  其中又发现几件打死人命、抢夺民女的恶性案件。

  柳湘莲快刀斩乱麻,捡着民愤极大的几人直接斩头抄家,其余尽数关押,稍后审判定罪。有的案犯还要留作人证,用来指控其他官员。

  经过一番杀戮,众灶丁被震慑住,明白柳湘莲是来真的,不是忽悠人,都真心实意的喝彩。

  但柳湘莲知道这样还远远不够,人总要吃饭,没吃的便会生出乱子,经他这么一搞,等于原有的销售网络被破坏掉,短时间内无法重新建立,一旦盐商捣乱,后果不堪设想,而他现在来不及处理此事。

  所以果断宣布几项政策:

  一、此前盐场大使擅收的苛捐杂税一概蠲免;

  一、提高食盐收购价格,实行官方定价,如果盐商拒绝收购,则盐场定量收购;

  一、在盐业秩序恢复前,贫困灶丁可按家中人口领取五钱到一两的补贴。

  用的自然是抄没的赃款。

  这数项举措一经宣布,无论是赤贫灶丁还是尚有资产的普通灶户,普遍受益,人心大定,众灶丁纷纷跪下高呼“青天老爷”,他们所求很简单,不过是吃饱饭罢了,可是如今却难如登天。

  柳湘莲知道,等盐商和私盐贩子反应过来,一定会有反扑,必须建立反抗力量。

  于是他将场署衙役清理一番,对几个风评较好,没有恶行的予以提拔,又招募一批体格健壮的年轻灶丁,组建缉私队伍,准备接下来打击私盐。

  按照惯例,这自然是超员的,但也无妨,因为他准备改建和扩建盐场,盐场规模将会成倍扩大,到时这点儿人手根本不够用。

  凭借钦差大臣的身份,只短短一天时间,柳湘莲就把芦台场翻个底儿掉,也拿住一部分官员的受贿罪证。

  目睹盐政之混乱,他更决意要迅速将天津几家盐场收入手中,否则无从打开局面。

  待众灶丁散去之后,柳湘莲派人火速去天津调剩余税卒过来,而后趁着风声尚未传播开来,各方利益集团未能完成组织动员,几乎用同样手法,先由小卒入手获取罪证,再通过公审横扫蠹虫败类,最后分配利益稳定人心,迅速将天津地区内的几家盐场控制。

  三日后,结合获得的各项罪证,柳湘莲写了奏疏,将他整顿盐政的思路向永隆帝予以阐述。

  奏疏中先详细述说了官员贪腐、灶丁困苦至极、私盐泛滥等情状,触目惊心。而他的解决办法则是改进技术,改煎为晒,降低生产成本的同时增加海盐产量。

  这样一来,既可以慢慢消化现存积引(前提是盐引不再滥发),又可通过调整供求关系将官盐价格打压下去,让私盐降低竞争优势。

  为了配合这一改革,需将分散灶户组织起来,成立合作社,实现规模化经营,以便断绝私盐来源。所需建设资金包括抄没的赃款和招商引资,以优先支取增产食盐来利诱盐商甚至其他商贾投资,分期偿还本息。

  这么做另有好处——待盐田建成,不再需要大量柴薪,草荡地中适宜耕种的可开垦为农田,增加粮食产量,以应对饥荒,解决部分内迁的辽东百姓的生计问题。

  此外,他还建议组建缉私营来打击私盐贩卖。

  出于某些考虑,有的建议并没有提出,比如提升盐场大使的品级,哪怕给个九品官儿,让举人担任也好,多少有些操守,否则一群走关系买来职位的胥吏,不贪污纳贿都说不过去。

  还有一项大杀器,即取消食盐专买,凭票贩盐,只是时候未到,暂时不能祭出。

  柳湘莲命人将奏疏送往京城后,不及休息,带人返回天津。

  这时天津城里一片“兵荒马乱”——众官员惶惶不可终日,实在是柳湘莲骤然发难,捅的篓子太大了!他端掉了天津的几家盐场,顺藤摸瓜,上面的官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

  天津巡抚郑梦海恼怒不已,暗骂柳湘莲惹是生非,不过他并不太担心自己,因为盐政独立于地方,他虽收了好处,并不是主管官员。

  运司的盐政官员则头痛非常,不知如何是好,有的提议去拜会柳湘莲,阻止他继续发疯,但商议过后还是决定不去了,因为担心自投罗网,直接被抓!

  官场如此,众盐商则冰火两重天。中小盐商大喜,因为根据得到的消息,虽然盐价提高了,但去了付钱就有货,手中祖辈传下来的积引可算派上了用场!

  而一直暗中控制盐场的大盐商则急得火烧火燎。尤其涉及天津的,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彻底被废,甚至不知柳湘莲会不会找到他们算账。

  这种情况下,官商两道不约而同发动关系,不管是涉案官员,还是兔死狐悲的旁观者,众志成城,一心要扳倒柳湘莲,纷纷弹劾他胡作非为扰乱盐政。

  朝中一些大佬也暗自后悔,没想到一时大意,竟放出个这么混不吝的玩意儿!你到底图啥!

  永隆帝看到骤然增加的弹劾奏疏,也有些担心柳湘莲会惹出乱子,正想派人去问,他的奏疏便到了。

  内容不用说,在永隆帝看来皆言之有理,更重要的是这次抄没的赃款,变价之后多达近百万两!

  这可只是区区天津沿海的盐场,长芦有二十家盐场,而长芦盐课又只占全国的十分之一!盐政贪腐到底有多严重!

  他其实忽略了一点儿,赃款之所以这么多,也是因为这些吏员不像文官一样到了时间就要升迁,不出事就会一直干下去,自然积累极厚。

  有此成见在心,再看到那些弹劾柳湘莲的奏章,永隆帝便觉生厌,因为都是胡搅蛮缠,没有实际内容。

  指责柳湘莲违法办事,实际上罪证明晰,说他巧取豪夺,可是赃款全部上缴,说他搞得盐场大乱,但实际上人心大定。这些都有锦衣亲军的密报。

  这些人急了!永隆帝对此心知肚明。

  如果柳湘莲不能妥善保证食盐供给,他不会同意其这般猛烈的手段。但是柳湘莲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儿,整顿效果很好,民心欢悦。

  永隆帝思虑过后,考虑到长芦盐场不过只占全国十分之一产量,每年盐课不足二十万两,如果这点儿动荡他都不敢承受,两淮更别想了!

  于是果断同意柳湘莲的意见,坚定支持他完成整顿,再次允许他便宜行事。

  不过,为避免某些人狗急跳墙,折损他一员“大将”,就传旨户部,命留在京中的剩余税卒一并前去天津效力。

  这道旨意发出的同时,有人因弹劾柳湘莲而遭罢免,相关官员皆知大势已去,除非造成大乱,否则无法让永隆帝改变心意,于是加紧串联,想给柳湘莲个厉害瞧瞧。

  天津城外,钦差队伍暂居的客舍。

  柳湘莲回到天津后,一直闭门不出,收到永隆帝谕旨,方松了口气。要是皇帝不支持,在现行框架内他什么都干不成。历史上那么多忠臣尚且不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和支持,他又何敢抱有奢望?

  要是皇帝先退缩,那他打道回府也没什么。

  好在永隆帝一如既往支持——实在是收的钱太多了!

  这让他有了继续下去的底气,于是召集等待拜会盐政官员,召开盐务会议。

  在他看来,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按图索骥,将所有贪官污吏一网打尽,但这动静太大,会牵扯到朝中大员,现在没必要激化矛盾,以身犯险,早日完成盐政整顿,其他的以后再说也不迟。

  正房内,在座的包括从京城赶来的长芦巡盐御史邹鹤鸣,从沧州赶来的都转运使汪瑞然、同知郑伦、副使朱志勇等人。

  见过礼后落座,众官员违心的挤出笑容,拱手恭贺钦差大人雷厉风行,成效斐然。

  作为长芦盐区实际上的主官,巡盐御史邹鹤鸣这时也不敢拿大,他自己身上也不干净,穿着七品官服,脸上陪着小心,试探问道:“柳大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继续清查其他盐场?”

  其他几人纷纷看来,甚至有人因为情绪紧张,喉咙滚动,发出吞咽唾沫的声音,现在的情况相当于已经踹开了大门,继续下去房子都要震塌了!

  柳湘莲放下茶盏,轻笑问道:“查又怎样?不查又怎样?”

  “这个……”邹鹤鸣迟疑道:“下官担心动静太大,会影响明年盐课,如今战事不休,军饷欠缺,可丝毫乱不得。”

  “是呀,是呀,大人不可不虑!”其他人也颔首不迭,发声赞同,一片公忠体国!

  “乱?芦台场可乱了?丰财场可乱了?富国场可乱了?”柳湘莲一叠声问出。

  他说的都是天津境内的盐场,刚刚被清查整顿过,减税、增价、补贴,三板斧下去,众灶丁无不欢呼雀,大叫青天老爷,有什么乱子可言?

  几人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说你把当官的钱发给那些刁民,又清扫了富户,自然乱不起来,可其他地方未必不会乱!你就算本事大,有分身术么!

  邹鹤鸣强撑着说道:“柳大人,这几处得益于大人处置果断,是没生乱子,可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现在谣言纷纷,都说柳大人要杀尽盐官和富户呢,人言可畏呀!”

  尽管他危言耸听,貌似威胁,其实毫无杀伤力,单凭柳湘莲现在掌握的证据就能将他拿下。

  “诸位担心什么,本官心里很清楚,也不想与大家过意不去。”

  柳湘莲说了一半停下来,故作沉思,想了想,方对一众满面期待的盐官说道:“这样吧,陛下已经同意了本官改煎为晒的方案,正好需要各位帮着实施,咱们既往不咎,以观后效。你们觉得如何?”

  “大人的意思是……”

  难道以前的事不追究了?都转运使汪瑞然讶异中带着欢喜,其他人也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儿。

  “不过,”柳湘莲又道:“改煎为晒需要一笔不小的投入,国帑不足,本官想向诸位大人募捐。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做,就看募集的资金够不够了。”

  “这……”众人面面相觑,你这说到底不就是要钱嘛!早说呀!都快把人吓死了!

  邹鹤鸣忙睁大了眼询问:“不知大人想要筹资多少?”

  “不多,一百万两就行。”柳湘莲轻松说道。

  “一百万两!”几人面色为难。

  他们身价虽然不少,可下面孝敬的银子也不是全归了他们,还得孝敬上面,这个数目的确不小。

  “可否酌减些?实在有些多了,一年盐课也不过二十万两呀。”邹鹤鸣试着问道。

  “多么?”柳湘莲摇了摇头:“实话说罢,就这本官还觉得少了!你们知不知这几家盐场抄了多少钱?算上田产铺子和古董珍宝,少说也有大几十万两!他们可都是不入流的小官,你们说区区一百万多吗?待我查完二十家盐场,单凭账册上所载,恐怕也不止一百万两!”

  “账册?什么账册?”众人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莫不是行贿的账册?

  “自己想!”柳湘莲哼了一声,不予解释。

  这几人也反应过来,他们刚刚威胁柳湘莲,如今柳湘莲也威胁他们!

  不敢再打马虎眼,众人忙说道:“不多不多,很少了!柳大人英明!”

  他们心痛的流血,盐场大使有钱,那是多年积累,他们是文官,又不是一直占着这个位子,相比之下,自觉吃了大亏,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保命要紧!

  柳湘莲继续道:“这只是前提。随后展开盐田建设,本官将会派人明察暗访,若有人敢作奸犯科,仍不收手,就别怪本官不客气。换言之,诸位的位子能不能保住,就看今后表现如何。”

  “我等一定为大人效力。”

  众人忙应道,不管心里怎么想,先安抚住这个杀星再说。

  柳湘莲环视他们,轻笑道:“也别想跑,此事解决前,一概不得离开天津城!”

  几人无奈,只能暂且应下,赶紧联系一应属员尽快凑钱保命。

  其实柳湘莲也不满意,出此下策,情非得已,果真追查到底,动静太大,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只好先从他们身上割块儿肉下来,以后慢慢处置。

  这套方案也经过永隆帝默许,他更不想因为盐政搞得朝廷动荡。

  至于说他们会暗中使坏,柳湘莲也不担心,因为他已经准备将所有盐场清查一遍,只要断了源头,就不怕他们作妖。而且此时拿捏着他们的把柄,正方便他在底下安插人手。

  散会之后,柳湘莲又召集众盐商过来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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