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薛蟠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急不可待的出门,并不直往筹饷司,而是去柳家截住柳湘莲,并在路上告知他昨日的情况,把他妈卖个底儿掉。
最后,薛蟠耷拉着眉眼,无奈说道:“二郎,我妈原是同意的,就是要价太高,肯定能砍价!也不知我妹出了个什么法子,鬼鬼祟祟,又把这事儿搅黄了!”
他气愤说道:“这女人太聪明果然不是好事儿!尽扯后腿儿!”
“无妨,不急。”见他气急败坏,柳湘莲大感好笑,安抚道:“咱们且看看宝妹妹的手段。”
他的确不心急。天津烟厂虽成立了,目前产量还小,连京师需求都满足不了,不急于合并薛家,开拓江南市场。
二人进了衙署之后,薛蟠自去税卒队厮混,有李原生盯着他,也不怕带坏了队伍风气。
柳湘莲落座后,拿出一叠写满字的纸张,命人唤来周瀚,请他过目。
“这是?”周瀚有些疑惑,顺手接过,封面上写着“射雕英雄传”几个大字。
“周兄看看再说。”柳湘莲面带微笑。
周瀚便坐下细细翻阅,先皱眉,很快沉浸其中。
文本不多,很快便看完了,周瀚意犹未尽,忙问道:“怎就一章呢?可还有书稿?”
柳湘莲摊手道:“暂时没了。周兄以为这小说如何?”
“如何?甚好!”他先是赞了一句,随后叹道:“可恶!既然这么短少,你何必给我看呢!这不是折磨人吗!”
忽然想到什么,他又忙问:“这就是你说的新奇小说?的确开人眼界!难道是二郎大作?”
柳湘莲摇了摇头,笑道:“我哪儿有时间写这个?不过是列个梗概,请人执笔罢了。”
不同于戏本,他读小说只宽泛阅览,粗略记得情节而已,哪儿有本事复写?再者,时间精力有限,也没这必要。
广和楼不乏写戏本儿的落魄书生,为他代笔的张先生便是其中翘楚。此人苦读经年,已近不惑,只混了个秀才,举人都没考上,流落京都,衣食无着,全凭写文过活。原先的日子比贾雨村在葫芦庙里还惨淡,贾雨村好歹是举人呢。
后来广和楼招人,对举业绝望的张先生便投身进去,竟如鱼得水。以前不过是代写信函,写个对联、招牌之类,能赚几文钱?在广和楼则担当修改旧戏的任务——除了柳湘莲写的几部,其他新戏都是自旧戏改造,省时省力。
简单来说就是让戏剧更加世俗化,情节设置更精彩,爽点更足,老百姓怎么喜欢怎么来,也不去管雅不雅的,张先生对此已颇有心得。
收到代笔的任务时,他还有些不屑,这年头靠写小说可赚不了多少钱,盗版太厉害,还不如给戏班子打工领报酬。可柳湘莲是老板,他不得不给点儿面子。
待柳某人给他粗略讲过故事,顿时激起他的兴。江湖、武功、侠义……尤其是那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更令他激情澎湃,深知这小说一旦面世,定会遭到热捧,故而写作的十分卖力。
期间又经柳湘莲多番指点,几易其稿,用语越发浅白通俗,终于定稿,便是周瀚所见。
周瀚笑叹道:“我便知,非二郎无人有此奇思妙想!有这等新奇文字相助,《京报》销量必然大增!”
柳湘莲也笑道:“周兄谬赞!还需周兄将近日筹饷司做成的几件事写出来,解说我司之职。另外,不妨写几篇文章分析国朝赋税情况,无须大而全,随便一点,就比如当税,分析其加征之合理性和必要性!”
“这……”周瀚略显为难,这种事情,招惹上就是骂人呀。
柳湘莲自然知道他的顾虑,解释道:“文章不署名便可,若有人要算账,也只能找主编张大人。”
周瀚无语,指着他道:“你呀你,真是坑死人不偿命!”
两人正说着,薛蟠飞一般闯了进来,气吁吁说道:“二郎!我可算知道我妈我妹打的什么算盘了!……额,周大人也在呀!”
见薛蟠莽莽撞撞,似要说私事儿,周瀚暗自摇头,真不知柳二郎何必将这浑人带在身边,于是先行告退,回去写评议文章。
柳湘莲道:“先坐下,慢慢说。”
薛蟠顾不得坐,忙走进了道:“小厮得了我的嘱咐,在家里盯着呢,刚刚跑来告诉我,我妈让人在广和楼前的公告栏上贴了启事,说我家为全力扶持广和楼,准备出售南方数省的产业,还说十日后在戏园酒楼竞价拍卖!这可怎么办!”
薛蟠急得跳脚。
竞价拍卖?柳湘莲哑然失笑,这也不算出奇,自从广和楼搞了新股竞价发售,如今竞价拍卖也算是个小风尚了。
见他发笑,薛蟠恨铁不成钢道:“银子、银子!她们光想着银子!要银子有什么用?银子又不能自己生银子!”
他的目的是入股柳家商号,跟着柳二郎发财,省心省力,这时暗恨老妈糊涂,妹子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柳湘莲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我当是什么呢,这还不好办!”
“啊?你有法子说服我那糊涂妈?”薛蟠忙问,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他这是准备叛逆到底了!
柳湘莲唤他到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薛蟠睁大眼睛,兴奋点头道:“这法子妙呀!”
于是他也不当差了,跑去与一干旧日损友吃喝玩乐起来。
觥筹交错,席间总会有人过来问:“薛大爷,怎的听说贵府要卖产业?难道是经营有困难?小弟可帮忙的!千万别客气呀!”
对方当然是在客气,薛蟠这还是能听出来的,他便大大咧咧应道:“不是说了?为广和楼筹钱嘛!”
“既然终究要买,能不能先卖小弟一份儿?店铺、田地都成,正好小弟手中有些闲钱。”对方贼兮兮说道。
谁不知薛大爷对银钱从不放在心上?没准儿一说就成,肯定远比市价要低!
到时候转手一卖,就能赚个差价!岂不美哉!
薛蟠一听这话,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先看看旁人有无注意,而后才神神秘秘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嘘!我告诉你,你可得保密!”
好像事关重大的样子,那人唬的心惊又好奇,忙倾听薛大爷的机密高论。
薛大爷蹙眉沉声道:“那些店铺、田地通通买不得!”
“为何呢?”
“为啥?你看薛大爷是缺钱的主儿吗?好端端的为啥要卖?还不是逼不得已!”薛蟠捂着胸口,痛心疾首的说道。
这其中有隐情呀,对方忙追问:“不知是……”
“嘘!”薛大爷瞪了对方,低声斥道:“不可说!不可问!反正你别买就是了!咱们可是好兄弟,坑谁我也不能坑你呀!”
对方暗生猜测,虽想不明白,但确认了一件事儿——薛家的东西买不得!
薛蟠是个愣头青,断然不会骗自己。幸好自己与他认识,不然这钱不就打水漂儿了!
不对,我有啥钱?老子原想赊账的!……
类似的场景,数日内反复上演。
谣言这种东西,一旦产生,那是不可控的,尤其是当事人现身说法,更增添了真实性!
柳湘莲倒是很想看看,那一日宝钗的表情。
……
薛蟠忙着散布自家谣言,柳湘莲也没闲着,主抓办报事宜。
不仅安排了周瀚写文章,还向尚书顾克贞、侍郎王泽业及户部各司约稿。
如今国家多难,经费不支,户部官员谁不是“苦大愁深”?
虽然有的官员自保为上,心存顾忌,但也不乏忠君报国,敢仗义直言的铁血男儿!
须知邸报是由六科、通政司抄写,多刊载时政要闻,摘录奏疏谕旨等,可没有这样一抒胸臆的机会!
写文章对这些文官来说,不要太简单,很快交稿。
柳湘莲看罢,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对于激进的观点,诸如主张加税、改革等,暂且压下。第一面目要温和,不然刚露头就被人拍死。重要的是传播理念,先种下一颗种子,慢慢发芽成长。
具体操办就更简单了,每期邸报出来后,民间有报房抄写,京报无非是找个合作商,或报房或书坊,采用活字印刷。
柳湘莲命张珂去筹备,就是做这事儿。
这天张珂过来报告,已经选好合作的书坊,正好看到柳大人拟就的《京报》创刊号。
一读之下,大惊失色!
自己的大名赫然列在显眼位置,职位是主编!
不难理解——主持编纂嘛!
真真好大一口黑锅!
张珂俩腿发软,差点儿没喘上气儿来!
一番哭求,也没能改变柳湘莲的心意。
三日后,《京报》创刊号发布!
新闻和财税文章只占三分之一强,倒有三分之二是小说。
销售渠道根本不用担心,京报与邸报内容不冲突,完全可借助后者的销售渠道。
当然,并不是报童沿街叫卖,主要还是固定客户,如朝廷官员、宗室勋贵、士绅商贾等。
不说有钱没钱,想看报至少得识字吧?
唯一不足是价格有些贵,寻常抄报不过十文钱,这新报竟要五十文!
原因无他,量大管饱,成本剧增!
《京报》创刊号开明宗义:
“《孟子》曰:‘无政事,则财用不足。’圣人亦未尝讳言财也!
设使有生财之道,何妨税之以补国用!
国用足则兵强马壮,区区虏患,朝夕荡平!”
并广而告之:“本司亟待天下有识之士,献计献策,凡采纳者,列名褒奖!”
随后就筹饷司三项举措,戏捐、当税、烟草税详加说明,尤其分析当税加征之必要,为明年加征造势。
还有几篇高屋建瓴的匿名文章,分析国家财用现状。
由于没有提前宣传,当日销售寥寥,可次日销量便暴增,三日后求购者盈门!
更有甚者,竟派人登门询问小说主笔的“金先生”究竟是何人?还有没有存稿?
声称愿出重金以求先睹为快!这分明是打赏催更呀。
也不乏聪明人,将小说部分盗版发售,一时令京都纸贵,筹饷司也名声大躁。
至于小说署名的“金先生”,也成为神秘莫测的风云人物。
……
柳湘莲忙着发行报纸的同时,烟帖又“卖”出不少。
原本朝廷政策新改,不乏观望者,近日售出九张烟帖的消息传出,无形中添了一把火。
一步先,步步先,商业竞争之激烈并不输战场,岂可错失良机!
明眼人都能看出,烟草隐有与茶叶相拮抗的潜力。
现今朝廷政策尚粗疏,单凭烟帖便可采购、行销全国,这样的状况肯定不会维持太久,不久之后,定会推出类似茶引和盐引的烟引来,即收购烟草,不仅要有“烟帖”,还得先买“烟引”!
届时想入场,只会更难,最好的时机便是现在。趁着管理宽松进入此行当,并发动关系,打击其他私售,尽快垄断一方市场,此为上策!
柳湘莲也不是不知征税很难,设置烟引更为便宜,户部官员更一清二楚。无奈缺乏数据!
茶税自唐朝便有,承袭旧制很简单,可哪里种了烟草,种了多少,一概不知,怎么发烟引?只好先模糊着,等过个几年十几年,详情暴露,户部掌握数据,再行更改。
于是不断有商贾前来申购,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数日时间,总收入便已超过百万两。再加上广和楼义演收入和戏捐,还有薛家捐献,总额已超过柳湘莲所立军令状中的承诺。
这等好事,自然要赶紧上报,他将统计后的数据迅速报给户部尚书顾克贞。
顾克贞阅毕,欢喜异常,老脸上笑开了花。作为户部主官,他也一直在筹集资金,对各地不断崔征,柳湘莲弄来的钱在规划之外,完全属于意外之喜!
因尚存疑虑,他亲临筹饷司,查验所立文书、所收金银,无误后,又对柳湘莲大家夸赞,勉励他继续报效朝廷。
顾尚书当然清楚,烟帖有效期二十年,这档子收入明年就没了,就算有也肯定大减,市场容量是有限的。至于收税,更是老大难问题,派给地方不放心,户部直管太麻烦。不过现在他也不太操心,柳大人能者多劳吧。
从筹饷司回去后,顾克贞急忙忙写了奏章上报永隆帝,心里喜滋滋的,不信皇帝不“龙颜大悦”!
……
大明宫内,勤政殿。
见到顾克贞的报功奏疏,永隆帝大为吃惊,反复看了几遍方才确定自己没做梦——万料不到,原本无人重视的烟草,仅凭改禁为征,竟能收此巨款!即便是摊薄到二十年也很不错了!须知全国茶税一年也不过收个十几万两!
这可太奇怪了,烟草利润再大,总不可能比得上茶叶吧?
永隆帝皱眉深锁,反复思想。
“你说这是为什么?”他问侯在身边戴权。
“陛下说什么?”
“这些商贾为什么愿意花五万两买一张烟帖?”
戴权顺着说道:“他们做生意的没有傻子,想来是认为有利可图。”
永隆帝摇了摇头,当然是有利可图!
关键是他们凭什么认为一年能赚回两千五百两银子!
过了一会儿,永隆帝似有所悟,叹道:“看来,地方上的确烟草泛滥,朝廷此前种种禁令,直如笑话!”
戴权垂头,不敢则声。
永隆帝继续自说自话:“区区烟草尚且暴利,茶叶岂不是该收税更多?这些税金跑哪儿去了?!”
他真想大笔一挥,加税!统统加税!
可还是忍了下来。
国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许多问题根本不是加税二字可解决的,只会引发动荡!
看来还要柳家小子去做,永隆帝默默想到,又觉得这小子总是慢悠悠的,步子也太小了!
他心里忽然生出不满来,鉴于对方刚刚立下功劳,暂时不与之计较!
永隆帝又翻开一张奏疏,随即脸色大变——是弹劾柳湘莲的,不是一份,不止一人!
压着厌恶情绪,永隆帝看了下去,脸上荡起冷笑,呵,这次的说辞又换了花样。
或曰:“筹饷司擅刊小报,妄以‘京报’名之,亵渎朝廷威严,请取缔!……”
或曰:“户部主事柳湘莲并户科给事中张珂,不识大体,污毒民风!……”
或曰:“朝廷官员岂可动辄言利?恶形丑态,宛若商贾,徒令天下耻笑!……”
……
“混账!”永隆帝越看越气,忍不住骂了一句,懒得批复,全部扫进垃圾!
这起子东西到底想干什么?筹饷司刚有了些许功劳,便来打压!
不过,对于《京报》他也生出兴趣,命人找来。
待看完创刊号,永隆帝不禁击掌而赞:“好个‘设若有生财之道,何妨税之以补国用’!
好个‘国用足则兵强马壮,区区虏患,朝夕荡平!’正是如此!”
这话可真说到他的心坎上了!有了充足钱财便可养马练兵,兵马在手便可推动革新,令朝廷焕发活力!
他当然不知,柳湘莲并不认同这一点儿,腐朽体制下难以锤炼出一支强军。
等到旱灾全面爆发,农民军四起,这天下谁来坐,真的说不定。
永隆帝自以为了解了柳湘莲,更加觉得那些弹劾他的官员着实品行恶劣。
种种攻讦,不过是因办报之举动摇了他们所掌控的舆论罢了!
存此偏见在心,永隆帝根本不想追究柳湘莲擅用“京报”二字的罪名——此举确有逾矩之嫌,“京报”也常被用于代指邸报,是非正式的称呼。
一个念头忽然生出,永隆帝蓦然发笑,命人摆纸、研磨。
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写就两个大字——“京报”!
尔等不是看不惯么?
朕偏要给他赐下御笔!
又命人拟旨:“户部主事柳湘莲,精诚国是,筹饷功著,即日起升任郎中!”
戴权听了,也不禁愕然——这才多久就升了郎中?
什么是郎中?郎中乃是正五品,是六部下属各司主官!
从此之后,柳湘莲主掌筹饷司名正言顺!
戴权暗叹,此子锋芒正盛,不宜为敌,且看他还能嚣张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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