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八月初三,贾母诞辰。
荣府已连摆几日寿宴,宗室勋贵、文臣武将、各级诰命……拜寿送礼者络绎不绝。
多是祖辈便有的交情,代代传承至今,足见宁荣二公恩泽深厚。
朝廷礼部亦奉旨送来贺礼: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
阖族上下无不欢欣雀跃,今上宠信优渥,贾家简在帝心。
柳湘莲冷眼旁观,他对贾家男人殊无好感,死绝亦无妨,当前却需借力。
世道看重家族门第,若孤身无依谁肯轻易信你?
为何提到林如海都觉得了不得?
除了是其本人是探花,深得圣眷,还有四世列侯的出身!
柳湘莲已自绝于柳家,有族长柳芳在,理国公之孙的牌子不好用,而荣国公外孙则未必。
王子腾作为姻亲都用得,我柳某就用不得?从军后于收拾人心大有用处!
与前几日款待外客不同,初三乃是家宴,族人前来拜寿,宴会在贾母院中举行。
贾家上下大几百号人,贺寿程序繁琐,柳湘莲不着急过去。
早起后按部就班锻炼,饭后处理了些婚礼细务,快半晌午了,方带俩小厮携了寿礼,姗姗而来。
踏马而入宁荣街,遥遥望见两府门前悬灯结彩。
笙箫鼓乐之音从荣府中传出,喧喧嚷嚷,通衢越巷钻入耳中。
荣府大门外,有小厮张望等候,瞟见柳二郎来了,扭头跑进去禀报。
不久,贾琏匆匆出来,略有抱怨,说来得迟了害他挨了骂。
柳湘莲笑了笑也不多说,命小厮送上寿礼,自行归家。贾琏忙命人打赏。
两人自西角门而入,走过一射之地,又左转,行至雕刻精美的垂花门外,贾家小厮止步。
垂花门分内外两门,内门常闭,今儿是寿诞,内门也大开着,两人未经两侧抄手游廊,径直从中间甬路走入。
此时已听得清戏文,演的正是《贵妃醉酒》。
说笑间,又走过穿堂、三间内厅,来到主院,迎面五间宽阔上房,便是荣庆堂了,贾母日常居住于此。
女眷在内,族中男客在帘外两侧廊下,依次而坐,各自成席。
其他人早给贾母拜过寿,柳湘莲来的最晚,原想直接拜会贾母,完事儿就走。
因初次正式在贾家族人前露面,不得不稍作寒暄。贾琏在旁介绍。
贾珍身为族长自然在场,远远瞧见冤家对头来了,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
找个借口先行尿遁,退避三舍,别人也管不得他。
说来贾珍实属时运不济,先争小姨子失利,被贾母压下,后借刀杀人,柳家又败。
他气急败坏、狗急跳墙,正准备找批江湖豪客、亡命之徒,直接了结了小贼。
因对方身手极好,又不随意去陌生地方,动手之人务必武力高强,否则难毕功于一役。
一时竟找不到合适人选,颇为苦闷,日日借酒消愁。
不想苍天有眼,太上皇命他去辽东!
有人觉得是重用,贾珍对此嗤之以鼻,这分明是送死嘛!
不禁暗想,只要他一死,柳家肯定欺凌寡妇,到时自己挺身而出,扶危济困,英雄救美,一箭三女,岂不美哉!失身又算什么,岂不更有滋味?
于是按捺住动手的冲动,一门心思盼着柳湘莲早去早超生。这都是闲话。
柳湘莲得太上皇看重,也算一时风云人物,被邀请坐到首席上。
婉拒不得,只好从命。
贾赦、贾政在座,另有其他几房长辈,都上了年纪白发苍髯。
论关系,贾赦、贾政是柳湘莲的亲舅舅。
可他来荣府数次,这还是双方第一次会面。
在柳二郎看来,贾政最多说他废物,算不上坏,反有几分悲情色彩。
他早年也“诗酒放诞”,后立志读书做官,结果一事无成。
长子中举却早死,二子深得祖母溺爱,令他管教不得。
也只能躲进小楼成一统,全当不知了。
贾赦就太不是玩意儿了,他逼迫鸳鸯时狠辣无比:“我要她不来,此后谁还敢收?”“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
实际上也是个废物,石呆子不肯卖扇,他也只会骂贾琏无用,最终还是贾雨村亲自网罗罪名才得逞。
叫这等人“舅舅”分明是玷辱了“舅舅”二字,柳湘莲只喊“大老爷”“二老爷”。
这并非下人才有的称呼,贾珍、贾琏、宝玉也是这么叫的,无非省掉“大”或“二”。
贾政原对柳二郎不喜,以为他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近来方知大为谬误!
太上皇都青眼相待的岂会是庸才?最多性情放诞疏狂,做文臣不妥,担任武将却无妨。
今见其人品貌清俊,言谈举止不俗,依稀有几分小妹容貌,又似妹夫当年风采,不由大生亲近之意。
酒意上头,回忆涌来,勾动愁绪,他拉着外甥的手,动情说道:“三妹走的早,做兄长的没能去送她,又不曾照料于你,不悌不义,着实有愧呀!”
说着,竟潸然落泪。
你个老男人怎么说飙泪就飙泪了?柳湘莲大为诧异。
若非有影帝级演技,就是动了真情,何至于此?
他忙劝解道:“今儿可是老祖宗的好日子,老爷如此伤感,旁人要道是湘莲之罪了!”
贾政一想也是,不宜如此作态,忙收了泪,命人添了凳子,让他近身坐下。
喝过酒,犹豫一番,他凑近了低声嘱咐:“辽东可是险地,虽说皇恩浩荡,做臣子的肝脑涂地亦难回报。你也要自加珍爱,万不可行险,庶不负你父母在天之期盼呀!”
这话说的,不就是让我别死脑筋卖命,关键时候要偷奸耍滑么?柳湘莲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元春省亲时,贾政对女儿所说的话近乎冷酷无情,柳二郎还以为他也要自己肝脑涂地报效皇恩呢,不料言真意切要自己保重!
略有感动,安抚道:“老爷放心,外甥或许文采稍逊,武艺却精熟,纵然不敌,逃命总是能办到的……”
贾政变色,忙摆手止了他胡言乱语:“不可出此不详之语!”
又沉吟道:“辽东还有几位故旧,我写几封信,你带了去,多少有人照看着。”
柳湘莲大喜,点头应下,再次敬酒……
舅甥两人旁若无人闲谈,状似亲密,贾赦瞧在眼里,很是吃味。
都是舅舅,怎的如此厚此薄彼?
两人之间隔着贾政,他摆手招呼:“二郎,来大舅这里,有话与你说。”
赦老头儿早被酒色掏空身体,又喝了酒,面色过分红润,显出一抹病态。
两眼放光,看柳二郎就像是看着一大坨金子。
柳二郎安坐不动,放下酒杯,含笑高声道:“大老爷有话直说,都是自家人,不妨事儿。”
你不妨事儿我妨啊!见他不肯过来,贾赦微恼,却也无奈,总不能为了这等小事儿发火吧?
有些话儿虽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说,稍作提点也无妨。
望着那年轻俊俏的少年,他轻轻捋须,摆出长辈姿态,似漫不经心问道:“听说戏园要招股东,大舅这里正好有些闲钱,能不能投呀?”
这话一出,满桌人都停了交谈,瞧了过来。
能在这席坐的,都是各房家主,谁手里没几个钱?多少而已。
戏园名气喧腾,柳家都撕破脸打官司去了,他们怎会不知?
要是柳二郎应了大老爷,好意思单独拒绝我等?谁还拉不上关系呢!都起了小心思。
前几天贾赦痛打贾琏,欲逼他去谋些股子,不料那逆子宁死不从,竟搬出老太君。
贾赦不好再动手,心里却极不甘,仍旧不肯放弃。
这也是有缘故的。
看看隔壁贾珍过的是何等恣意畅快的日子?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都是一府嫡长,凭什么贾珍小儿就能逍遥自在,自己就得蜗居角落?
父母偏心,家业被老二把持,儿子贾琏也不孝,明明管着家务,却从不知孝敬老子!
想要赚钱,还得辛辛苦苦跑门路,哪儿有这戏园子生意来钱快?
听说没俩月呢就翻倍了,要是自己早投上个几万两……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戏园子刚开没多久,还有搞头,现在入股也能吃一波。
贾赦说完之后,注目着柳湘莲,等他回答。
柳湘莲笑了笑,终于来了,这老儿向来贪婪,他一直好奇到底会怎么出手呢,就这?
他完全没一点儿压力,贾家已经废物到做坏事也没个真正能打的,全都靠外人!
看着殷殷期待的老头儿,柳二郎一摆手,含笑道:“小事罢了,大老爷给琏二哥说一声便是,何必巴巴的问我?难道外人能入股,自家人反入不得?”
这竟还怪到我头上了?贾琏扭过头,眼光幽怨哀伤的望他。
柳二郎视而不见,又道:“明儿新股发行,大老爷可命人前去参加竞价,保证大老爷有优先购买权!”
优先购买权?听着不错呀!贾赦大喜,老脸开花。
早知柳二郎这么好说话,还和逆子较什么劲儿!
幸亏今儿问了问,不然又错失良机!
他前倾了身子,急切追问:“贤外甥,是不是大舅先买了,剩下的才是旁人的?
要是这样,大舅要的也不多,就先给我留五百股吧!”
五百股?!琏二目瞪口呆,差点喷酒,震惊无语的看着眉飞色舞的老父亲。
心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柳二郎怎么可能答应!
果然,柳湘莲笑容不减,却摇头道:“这不行。”
贾赦喜色顿消,冷声问:“怎的又不行了?”
柳湘莲似不察其恼怒,耐心解释:“总共才五百新股,单个股东最多购买两百股,怎么能全给了大老爷?不妥。”
“这……”
原来不是拒绝,贾赦稍松口气。
本觉得两百股有点儿少,还想继续纠缠,能多要一股也是好的。
可又一想,这是天上掉馅饼、地上白捡钱的便宜事儿,先把这两百股收入囊中方是明智之举。
他勉为其难点点头:“行吧,两百股也凑合。记得给大舅留下,改天大舅请你吃酒。”
这就行了?其他人见状,眼睛大睁,贪婪之色涌现,争前恐后招手抢着叫道:
“二郎/莲哥儿,我/老夫/老朽是你X舅!给我留X股……”
一时间乱纷纷的,柳二郎举手下压,众人收声住口,等他说接下来如何分配剩余三百股。
结果他开口又道:“还是不行。”
“什么!”
贾赦顿时恼了,说了半天,逗我玩呢?
他压着怒气问:“外甥究竟是什么意思?怎的还不行?”
“大老爷对‘优先购买权’有所误解,这里是有前提条件的!”
听到还有转机,贾赦稍稍消气,忙问:“什么条件?你倒是快说!”
柳湘莲不急不缓道:“竞价嘛,自然是价高者得。
如果最高出价相同,比方说,大老爷和众位都出五百两一股,没人比你们价高,而你们又都不愿再提价,那大老爷可以优先于其他人购买,算是对你老的特殊照顾。”
“呸!这算什么狗屁照顾!”
贾赦一拍桌子,狠狠啐道,唾沫星子四散,喷洒到满桌菜肴上。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本来他也没想着对方会轻易答应,可柳湘莲先是一口应下来,让他期待感拉满,然后又说不行,害他空欢喜一场,分明是被这竖子当众戏耍!
贾赦怒火填膺,恨不得掀了桌子!
他也是五六十的人了,堂堂荣国府嫡长子、大老爷,满京都谁不给几分薄面?
区区柳家孽障敢如此猖狂!
其他人刚刚只是趁机起哄,见大老爷失态,乐得看大房笑话,贼眼闪烁,眉毛抖动,无逊于冷嘲热讽的威力。
贾赦打起亲儿子来丝毫不手软,自觉受了辱,岂肯忍受?
他站起来,扶着桌子身子前倾,质问道:“二郎莫不是存心戏耍你大舅!”
“大老爷何出此言?你问问琏二哥,便知是不是实情,琏二哥……嗯?人呢?”
说到一半,柳二郎才发现坐在次桌的琏二早溜了。
当着这么多族人的面,贾赦也不好明说想吃白食,婉转提醒:“二郎,你做得这般大买卖,也不说孝敬老太君一些,她可是待你同宝玉一般!你可不能不孝啊!”
又来这招?柳湘莲大感好笑。
你是个什么狗东西,也敢来问我孝不孝?
“大老爷这话却奇怪,这几日的戏难道不是广和楼唱的?
可曾问贵府要过一文钱?这不是孝顺老祖宗是孝顺谁?”
“哼!”贾赦冷哼,他站着,睥睨仍安坐不动的少年:“送戏那是常人的礼数,你既开了戏园,多少该给老太太点儿股子,让她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这才是孝顺!”
“啪、啪、啪……”
柳湘莲后仰,拍手大笑:“好、好、好!我竟不知,送戏竟是不孝,非得给戏园才是孝!
既然如此……”
他站起身来,身形挺拔,虽是少年,已然压了贾赦一头!
玉雕似的面庞上绽放冷笑:“大老爷非要说我不孝,那我这就去问问老太君!”
说罢,一甩袖子,铮然有声,阔步而走。
今儿和贾政聊聊,得他几封引荐信,也算是不虚此行。
至于贾赦,他还真没放在眼里。正好借口走开,去里间拜会一下贾母,顺手吓吓贾赦。
他没准备真要怎样,毕竟是大寿之日,不能闹得太难看。
喜庆氛围荡然无存,自从贾赦站起来喝问,所有男客全看着这边。
柳湘莲要走,谁人敢拦?谁又拦得住?
谁人不知,宁府里现在还有十来个人下不了床呢!
贾政大惊。他早觉不妥,柳二郎性子可不大好!不断给贾赦使眼色提醒他收手。
奈何贾赦瞧不起书呆子弟弟,根本不予理会。
慌乱之下,他急忙在人群中寻找贾琏。
终于看到了!嘿,臭小子竟然捂嘴偷笑呢!
贾政气的指着贾琏大喝:“贾琏!还不快拦住二郎!”
见他老子被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贾琏乐不可支,不料旁人也张头探脑看稀罕,把他给闪了出来,又被二叔看到,全名全姓的叫他,不敢继续装傻,起身疾步猛追。
可就是追不上!
不是柳湘莲走得太快,而是琏二小心翼翼压着步子,嘴里大呼小叫:“快拦住柳二郎!他要找老祖宗告大老爷的状!都小心了,柳二郎功夫高强!……”
果然是逆子,有坑爹机会绝不肯放过。
丫鬟仆妇纷纷躲避,院子里鸡飞狗跳,扰攘起来。
贾母院子能有多大?这声音自然传进去了。
里面女眷们正吃喝听戏呢,听到吵闹声,都面露疑惑,贾母派鸳鸯出来查看。
鸳鸯刚出门就碰上柳湘莲和贾琏,一前一后正往荣庆堂疾走。
贾琏几步抢过来,满面惊容,伶牙俐齿道:“鸳鸯姐姐!了不得了!快去告诉老祖宗,大老爷要告二郎不孝呢!祸事了!”
鸳鸯聪明灵秀,又经贾母多年调教,一看贾琏的模样便知是给他老子上眼药,也不忙去回话,柔声笑问:“柳二爷,究竟怎么回事儿呢?老太太都被惊动了。”
刚给贾赦闹个难堪,柳湘莲心情不错,细细打量这位熟人,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吃了酒的缘故,面色微红。
虽不及尤氏姐妹娇媚,论智谋明显高了几个档次,将来可助可卿管家……
他想的远了,一时忘了说话,直把鸳鸯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提醒道:“二爷!”
柳湘莲自然没必要替贾赦遮掩,笑说道:“赦老爷问我要戏园股子呢,不给就是不孝顺老祖宗。
我就来问问,老祖宗是不是对这戏不满意?”
谁不知大老爷是何样人?鸳鸯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定是打着老太太的名头要股子。
她是个有担当的,当即正色道:“二爷,此事绝对和老太太没关系!
她老人家还夸戏班子不错,二爷很有孝心呢……”
眼见鸳鸯不进去回话,只顾同二郎掰扯,贾琏很失望,嘀嘀咕咕:“能错的了嘛,都和太上皇老爷子一个享受了!”
两人都不理他,竟似成了空气。
见柳二郎没生气,鸳鸯放了心,笑容愈发灿烂,温柔劝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二爷可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这话儿,坏了她老人家的兴致,成不?”
一双波光荡漾的眸子期盼的看他。
这有什么成不成的?他不说,最迟晚上老太太也得知道这茬。
柳湘莲拱手作揖,轻笑道:“鸳鸯姐姐有命,二郎岂敢不从?“
“那,那我谢谢二爷了。”
见他对自己行礼,鸳鸯娇躯微颤,面染红霞,屈膝一福,不再多说,忙转身往里走了。
望着蜂腰削背,柳湘莲微微一笑,举步跟上。
贾琏回头,看见他爹仍在,想了想,也抬脚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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