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
“晁错·········”
···
“怎么就没死在战场上呢?”
“若死在战场上,朕倒是乐得给他风光大葬;”
“这怎么,就活着回长安了呢······”
目送周亚夫等人离去,独自留在宣室殿的少年天子,不由得在暗地里腹诽起来。
对于晁错,刘胜的个人情感,真的是非常复杂。
一来,晁错是刘胜的老爹——先孝景皇帝的老师;
虽然先帝自己,都只是嘴上认晁错这个老师,当年吴楚之乱,更险些将身着朝服的晁错于东市外腰斩弃市,但再怎么说,那也是曾经的帝师。
是先帝的老师,理论上就是刘胜的师祖、师爷。
这也正是这么多年来,刘胜始终对晁错当年,指使人损毁太庙的事耿耿于怀,却始终下不去死手的原因。
——杀晁错,一是会让刘胜蒙受‘杀师祖’的污名,二更会让刘胜沾染‘心胸狭窄’的污名。
毕竟当年的事,虽然被先帝竭力压下,但对于如今活跃在朝堂上下的公卿人精们而言,当年那件事究竟如何,简直就是一目了然。
甚至都不用刘胜自己下死手,只要晁错死了,那无论是死于什么原因,都必定会生出‘陛下因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才导致晁错死于非命’的舆论。
再有,便是当年那件事,再怎么说,也算是先帝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
若是上纲上线,便说先帝不敬先祖,坐视,甚至是指使晁错损毁自家先祖的庙宇,那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刘胜,可就有些难做了。
杀晁错,就等同于刘胜承认自己,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甚至是等同于承认当年,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既然天子都承认有这么一件事,那接下来必定会有人往下深究:晁错当年,哪来的胆子?
哦~~~
是先帝给的胆子啊······
如此一来,刘胜杀晁错的举动,就等同于把先帝的黑料爆出来,平白损坏自己的法理基础、法统来源。
可若是不杀,又等同于刘胜也和先帝一样,对自家先祖的庙宇被损毁无动于衷。
虽然这只会是朝堂高官知道的事,但对于如今尚且年幼的天子而言,最重要的,还就是这些朝堂公卿的想法。
要是让他们知道刘胜,是一个外强中干,只知道咋咋呼呼,却连损毁自己先祖庙宇的贼子都不敢动的纸老虎,那往后加了冠、亲了政,刘胜,可就要遭老罪了······
实际上,这也恰恰是先帝刘启为数不多的,为刘胜遗留下的两难抉择。
而这件事最好的结果,其实就是晁错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然后刘胜哭两声‘国失栋梁’,再风光大办,人们就只会记得晁错是英烈,而非损坏太庙墙垣的贼子。
——华夏人民的情感,都是很淳朴的。
当有一个人,愿意为国家,尤其是愿意在战场上,为国家献出自己的生命时,这个人身前所犯下的绝大多数过错,就都可能得到华夏民众的原谅。
刘胜原先,打的也正是这个算盘。
接受晁错的自荐,将晁错自御史大夫这三公级别的位置,外方为二千石级别的边关郡守,刘胜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但晁错在战场上活了下来,甚至是活着回到了长安······
“呼~”
“仅此一战,晁错也算是见过血了。”
“真要有下一次,保不准还真就让他建得武勋,甚至封侯拜相······”
对于晁错的军事才能,刘胜自是不屑一顾——晁错并非是军事方面的人才,也从来都没有从军的精力。
但军事才能大概率一般,却并不影响晁错,也同样是这个崇尚武风的刚烈时代的一员。
——晁错,是一位剑道大师。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晁错保不准还真有机会,凭借自己高强的个人武力,立下足够封侯的武勋。
不用多:五百户也好,三百户也罢;
哪怕是一百户、五十户食邑,只要让晁错捞个彻侯的勋爵,那挡在晁错和汉相之位间的一切阻碍,都将烟消云散。
晁错成为丞相,将水到渠成。
而这,是刘胜绝不希望看到的······
“许其戴罪立功?”
“若战死,便厚葬;”
“若立了武勋······”
···
“嗨;”
“若真要立了武勋,那便当是他命中注定,要过一把丞相的瘾吧。”
“谁让当年,朕自己要犯这个贱呢······”
如是想着,刘胜便自嘲一笑,又叹息着摇摇头。
当年,如果刘胜不出手,晁错其实是必死无疑的。
那一天,先帝甚至已经为晁错设下相送宴!
只是当时,因刘胜这支蝴蝶,而意外没被气死的老丞相申屠嘉,和刘胜都一致认为:当时的晁错绝对不能死,一旦死了,就必定会助长刘鼻、刘武为首的吴楚叛军气焰;
刘胜仍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先帝的原话是:毁我先祖宗祠,晁错必须死!
但国难当头,晁错绝不能现在死。
当时,尚还只是‘公子胜’的某位少年天子还单纯的认为:杀晁错的事儿,等吴楚之乱平定了再说。
但刘胜当时却万万没想到,或者说也是不愿意想到的是:当时,或许是自己亦或先帝,唯一一个勉强可以名正言顺杀晁错的时机······
“嗨~”
“许是命不该绝吧。”
“就先这样吧;”
“就先这样吧······”
如是说着,刘胜便忍着心中万般不愿,将晁错的事暂时丢在了一旁;
片刻之后,又自然地‘飘’到榻上躺下身。
“朝中公卿,对周亚夫的提议,大体是个什么看法?”
澹然一语,御榻后侧的帷幔之间,便应声出现一道身影——正是如今写做郎中令,读作绣衣指使的汝坟侯周仁无疑。
至于刘胜这一问,却是如今朝堂之上,对于匈奴人此次入侵一事争议最大、分歧最大的一个问题······
“禀奏陛下。”
“对于当年,先帝撤回北墙近半兵力,以防备诸侯藩王一事,朝中公卿各有所持。”
“——先帝之时,刘舍对先帝之令唯命是从,对此事绝无半点怨言。”
“而如今,刘舍似乎是不知陛下的意图,故有些瞻前顾后,不知该持何种立场。”
“及左相卫绾,私下似乎认为先帝这个安排稍有不妥,但并没有同旁人说起过自己的看法。”
“这或许是因为卫绾,念在先帝知遇之恩,以及同陛下的师生情谊······”
···
“九卿之中,廷尉赵禹、奉常窦彭祖、宗正刘辟强、卫尉直不疑不发一言,太仆袁盎似是在观望。”
“大行公孙混邪本想支持先帝,但之后想到自己也是‘胡人’,便开始纠结。”
“——因为公孙混邪支持先帝,会有‘为胡蛮张目’之嫌,而反对先帝,则会有辜负先帝恩德之疑。”
“唯一明确表示‘此事应该做出改变’的,是内史田叔······”
听闻周仁带回的奏报,刘胜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又扭转了一下腰背,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刘胜方才所问、周仁方才所答的‘这件事’,其实正是匈奴人此番南下,能如入无人之境般,自边墙外一路杀到萧关,甚至破萧关而入关中的核心原因。
——先孝景皇帝三年,吴王刘鼻、楚王刘戊为首的宗亲诸侯,在关东悍然举兵反叛!
虽然这次叛乱,只花了长安朝堂三个月的时间便顺利平定,更只在史书上留下‘孝景三年吴楚反,太尉周亚夫三月而平乱’的简短记载,但此次叛乱对汉室地方,乃至长安中央的政治生态,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和冲击。
在那一年,不知有多少朝堂派往地方郡国的官员,因为‘从贼’乃至‘没有劝君上谨守本分’等罪责,而被杀的被杀、被流放的被流放;
而在这个但凡想要做官,便几乎必须要以为二千石及以上官员举荐的时代,关东那一揽子因吴楚之乱而下马的郡国官吏,也顺带拉了一大批郡国二千石,乃至朝臣高官下马。
于是,问题就出现了。
——关东无论是宗亲诸侯国,还是长安直辖的郡县,都因为吴楚之乱所引发的政治动荡,而失去了大半中高层官吏;
原有的郡、县领导班子过半落马,新的领导班子一时半会儿又组织不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先帝只能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措施:用军队来维护关东地方的治安,并防备诸侯藩王再次作乱。
而在吴楚之乱前,汉室军队兵力\/百姓人口的比例,就已经达到了极高。
算上二十万以上的北境边防部队,外加每个郡五千人左右的郡国兵,还有棘门、霸上、细柳、飞狐等直属长安中央的常备野战军,汉室军队的兵力,达到了将近五十万之多!
反观人口,却只有两千多不到三千万,军\/民比例,便达到了令人咂舌的1:40到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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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四十至六十个人当中有一个兵卒,听上去并不很夸张。
但考虑到这四十到六十个人,有一半是女人,这就变成了‘每二十到三十个男人里,就有一个在编战卒’。
再去掉老幼,汉室适龄男子,也就是壮年男子的在编比例,很可能会达到恐怖的1:10以内!
每十个壮年男子,就有一人是——不是曾经是,而是此刻正在军中服兵役!
如此高的比例,自然就会引发一个封建时代很常见的问题:军民供养比。
每十个壮年男子,便有一人是在编军人;
而能贡献税赋、供养军队的,基本上也都是青壮劳力。
这就意味着这一比十的比例,便不单单是‘每十个人年纪合适的人里有一个在编军人’,同时也意味着当时的汉家,平均每一个在编军卒,却只有十个人贡献税赋供养。
这,就真的很恐怖了。
因为一名军卒的供养成本,单就是按照每个月粮米二石,和钱一百钱,军械维护成本每年千钱左右来算,便是二千钱。
而这二千钱分摊到十个人头上,便是每人二百钱。
换而言之:为了供养汉家的军队,汉室每一个壮年男子,都需要每年花费四石粮食。
听上去或许不多;
但要知道如今汉室的农税,也不过三十税一,按照民间百姓户辖田百亩、平均亩产三石来算,一户农户每年要上缴的农税,也不过十石粮食而已。
汉室当然没有‘犒军税’,农户也并不需要单独缴纳供养军卒的那四石粮食。
这就意味着过去,汉室的农税收入,有至少四成要花费在军队的维护、供养之上。
——要知道那二千钱,还只算了军粮和军械维护的成本,还没算边防部队的肉食、钱饷,以及战时部队的各种物资消耗!
结合以上种种原因,便导致当年,吴楚之乱得以平定,关东却需要强大兵力驻守的情况下,先帝根本无法在已有基础上再征常备军队,转而只能调回北境边墙的一部分边防军队,以维护关东地方治安,并顺带戒备诸侯藩王。
准确的说:是二十万边防部队的将近四成,都被先帝调回了关东······
“刘舍这个人,最懂察言观色,朕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就会一直骑墙。”
“卫绾嘛~”
“老实人一个,再加上是个‘君子’,念着先帝的恩德,还有同朕之间的师徒情谊,也大概率不会表态。”
“——除非朕犯下极为荒唐的错误,否则卫绾,就不大可能站出来。”
···
“赵禹、袁盎,都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说,但不愿意做出头鸟;”
“窦彭祖、刘辟强,一个外戚,一个宗亲,也不会说出涉嫌反对、非议先帝的话。”
“——但他们没有站出来支持先帝,也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至于直不疑、公孙混邪,前者向来爱惜羽毛,只怕是压根儿不想趟这摊浑水。”
“而后者,并不在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只在意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
···
“呼~”
“这就是六个了;”
“再算上唯一的耿直人田叔、去掉空置的少府,剩下的,也就是卿了?”
刘胜此言一出,便见周仁不假思索的一拱手:“先帝曾有言:于朝政,臣有不表达看法的特权。”
“臣斗胆,恳请陛下也赐予臣这个特权······”
闻言,刘胜稍一思虑,便不无不可的砸吧了一下嘴,算是默认了周仁的请求。
——作为汉室第一任绣衣指使,甚至很可能是华夏,乃至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特务头子,周仁确实应该享有‘只调查客观真相,不发表主观看法’的特权。
周仁能主动请求这个特权,刘胜自也乐得如此。
“朕,明白了。”
“这件事,卿就不必再管了。”
“下去之后,探探朝中公卿,对考举的反应。”
···
“朕放出考举的风,也已经有些日子了~”
“眼下春耕在即,若想在今年兴考举,最晚不超过夏五月,便应当定下章程。”
“——考举,也该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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