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在堪舆上拥有雁门、北地、代、上四郡,却根本无法在这四个郡的土地上,看到哪怕一个汉人。
——刘胜当然明白周亚夫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人或许清楚,或许不清楚:对于游牧文明而言最宝贵的资源,从来都不是什么粮草布帛,亦或是金银财宝。
奴隶;
奴隶,或者说壮劳力,才是游牧民族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能与之媲美的,除了作为生产工具的牛羊牧畜,便是作为生产资料的草场了。
或许会有人感到疑惑:游牧民族,要劳动力做什么呢?
他们又不需要建造城池、修建道路,又或是挖凿水渠?
实际上,从游牧民族对劳动力的需求,便能明白游牧文明最基本的生存方式。
——在草原,游牧文明的根本生存方式,是畜牧。
但与绝大多数人想当然的认为,畜牧就是蓄养牛羊马匹,然后一年四季都可以大口吃肉所不同的是:游牧民族的主要食物来源,并非是牧畜的肉,而是牧畜所产的奶,以及以奶为原材料的乳制品。
就拿如今,汉室所掌控的大概情况来说:匈奴人的社会构成,是以‘帐’为基本家庭单位。
在这样一个家庭单位中,通常会有一个正值壮年的男性,作为‘家主’而存在,需要肩负起保护整个家庭的义务,并具有对家庭内部所有事物的决断权;
会有一到三个女人,以妻、妾的身份,肩负起孕育后代、抚养儿童,以及处理家中琐事的义务;
另外,还会有家主的兄弟手足一、二人,以类似‘副家主’而存在,帮助家主保护整个家庭,为家庭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同时又得到家庭的庇护、供养。
而在这样一个家庭中,真正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家主、副家主在内的成年男性,是完全不承担蓄养牧畜的义务的。
闲暇时日,匈奴家庭中的成年男性,会骑着马巡视草场,亦或是邀友人外出射猎,更或是同人比拼气力、切磋武艺。
在外面逛累了、玩儿累了,就回到属于自己的毡帐中;
高兴了,就拉过来某个妻妾温存片刻,不高兴了,则随手拉个孩子过来揍一顿,再吃饱喝足,便此沉沉睡去······
或许会有人说:这样的生活方式,似乎对于女性很不平定,似乎家庭的重担,都被压在了女性的身上?
但实际上,匈奴家庭中男性所承担起的责任,却几乎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历史上最重,也最让人不愿承受的。
——在外来人入侵时,匈奴家庭的‘家主’,会责无旁骛的策马飞驰而出,与入侵者拼命!
在遭遇灾害,牛羊牧畜病死,食物来源告急时,匈奴家庭的‘家主’也还是会策马而出,拼着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性,去不择手段的猎取食物。
而在部族征召战卒时,也还是由这位享有无数特权的匈奴男性,骑上自己最强壮的一匹马,装备起自己所有的武器装备,去为自己的部族而浴血奋战。
在刘胜看来,匈奴人的生活方式,其实很像非洲的狮群。
——雄师看上去无所事事,整天就到处瞎晃悠,又或是梳理毛发;
但实际上,雄师‘瞎晃悠’是在巡视领地,梳理毛发,则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健康,更‘不好惹’,以尽量兵不血刃的吓退来犯之敌。
同样的道理:匈奴男人看上去无所事事,平日里似乎就是到处去玩、去嗨,但实际上,匈奴男性的玩,玩的是射箭、摔跤,是在磨练武力,以求在必要时,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家庭。
这样一来,匈奴男性‘不事生产’,就很容易理解了。
而匈奴女性,即需要负责加工食物、照顾孩子等重担,又因为生理方面的不同,而天然不具备畜牧所需的体力。
这就使得在这样一个匈奴家庭当中,负责照顾牛羊牧畜,并获取牛奶、羊奶的,就只能是奴隶。
又或者说,这个时代的匈奴人,其实很想古雅典文明时期的斯巴达人。
——男人从出生开始,不是在打仗,就是在为打仗而强身健体、磨练技艺;
女人则负责家庭内外的琐事,尽好妻子所应尽的责任。
而负责生产的,是奴隶——只需要一次性购买,就可以长时间为自己免费劳动的劳动力。
说回眼前:作为曾经,同样也是如今汉室最杰出的军事专家,周亚夫当着满朝公卿白光的面,说匈奴人这次大范围入侵,一旦汉室处理不好,就很可能会导致雁门、北地、代、上‘找不到活着的汉人’。
这正是因为匈奴人,将人口、将奴隶,或者说将劳动力,看的比什么都重。
对于匈奴人而言,汉人没有牛羊牧畜,也没有肥美的草场;
粮草布帛就算抢回去,意义也并不是很大——将抢来的粮食运回草原,沿途所需要耗费的食物,也大概率不会比抢来的粮食少多少;
至于布帛,在汉室是硬通货,对匈奴人而言,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反正匈奴人也不讲究什么‘体面’,单论御寒,动物皮毛可比纺织布强太多了。
实际上,匈奴人每一次南下入侵,其实都是为了抢掠人口。
男人、女人、孩子——只要不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就能带走多少带走多少。
男人不用说,现成的壮劳力,无论是留着用还是卖出去,都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财富;
女人更不用提:自己是个奴隶不说,还是生出一个又一个奴隶,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
至于孩子,虽然体力差一些,但也有其优势——三观尚未定型。
只要下足了功夫,未必就不能培养成一个人高马大,却对自己忠心无比的贴身忠仆。
所以,即便因周亚夫这句话而感到怒火中烧,刘胜也必须承认:周亚夫说的没错。
匈奴人来势汹汹,显然是知道了汉室发生了剧变——老天子驾崩,新君未冠而立,主少国疑;
在这个时间点大举入侵,一来,自是为了抓住汉室政权交接,内外求稳的战机,二来,自也有匈奴单于军臣,给刘胜这个菜鸟皇帝‘打招呼’的意味在其中。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对手了。
除此之外,从匈奴人这次入侵的时间点,刘胜也不难得出这样的猜测:过去这个冬天,匈奴人的日子,只怕过得并不很好。
要知道现在,是春二月。
无论是长城以北的游牧文明,还是长城以南的农耕文明,都正在为接下来这一年的生产做着准备。
——汉人需要准备粮种,需要除去田间的杂草,需要清理沟渠,为春耕做准备;
而匈奴人,则需要在开春之后,从温暖的河套盆地北上,循着水草一路走,直到晚秋,再重新回到相对温暖的河套盆地,以及靠近汉北长城的地方。
也正是因此,匈奴人过去的每一次入侵,几乎都是在秋后。
因为秋后,意味着经过一整年的蓄养,匈奴人的马匹已经吃了满身肥膘,正处于最好的状态;
经过一年的游牧,匈奴人也大都回到了相对温暖的草原南部,距离汉边并不很远。
而在长城以南,经过一年的辛勤劳作,汉人农户也都收获满满,用谷物将家中粮仓塞了个满满当当,以备作过冬所需的食物。
在这个时间点南下,匈奴人可以很轻松的得到大量物资,并不费吹灰之力回到草原,同时又不影响‘冬天在南部猫冬,春天开始北上游牧’的生活规律。
而今年,匈奴人却在开春,在即将开拔北上游牧的时间点,发起了如此大规模的入侵。
也正是因为这个时间点实在有些‘出人意料’,才使得边关将士应对不及,战况向着极其不利于汉室的方向发展。
或许,匈奴人在开春时入侵,确实有‘打汉人一个措手不及’的考虑;
但刘胜很确定:如果不是过去这个冬天发生了什么,那匈奴人绝对不会为了‘给汉人的小皇帝打个招呼’,就选择在开春大规模南下驰略汉边。
因为在开春进行一张战争,并从此打乱一整年的游牧路线、时间规划,对匈奴人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巨大损失······
“雁门、北地、代、上四郡,几乎是我汉家北墙最重要的防线。”
“除了由宗亲诸侯负责卫戍的燕、代、赵,直属长安朝堂管辖的边关,除去以上四郡,也就剩下陇右了。”
“——长安负责的北墙五郡,已经有四郡为匈奴人所破,除了藏在城池中的军、民,这四个郡内,恐怕已经无法在城池外,看到除匈奴骑兵以外的东西了。”
“至于陇右得以幸存,恐怕也仅仅只是因为匈奴人要去萧关,并不需要经过陇右,且陇右位处更南、距幕南更远的缘故······”
在周亚夫表明自己的看法之后,刘胜沉默良久,才如是道出一语。
待殿内百官公卿无不羞愧的低下头,刘胜才强压着胸中怒火,再次望向周亚夫昂了昂头。
“依条侯之见,接下来,我汉家当如何应对?”
“朕已经说了。”
“——敢言和者,斩!”
“还希望条侯,三思而后进言······”
只此一语,刘胜便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是在问你怎么打,不是在问你打不打!
但很可惜:这终还是刘胜一厢情愿。
至少在周亚夫看来,刘胜这番表态,根本没有多少现实意义······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臣,便斗胆直言······”
···
“呼~”
···
“匈奴叩边,已经是六天前的事了。”
“先锋散骑火烧甘泉宫,更已是昨晚的事。”
“按照匈奴人的习俗,在外出作战时,匈奴骑兵只会带够十五天的吃食,并在月圆时发起攻击、月亏时撤退。”
“从月圆到月亏,也刚好是十五天,士卒随身携带的口粮耗尽的时间。”
···
“臣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陛下:除非有更重要的目标没有达成,或是被强行截断退路,匈奴人南下,最多只会在边墙内滞留十五天。”
“大多数时候,从开战后的第十二、三天开始,匈奴人,便会开始徐徐撤退。”
“今天,是开战的第六天,距离匈奴人撤退,最多只剩下十天的时间。”
“既然陛下问臣:应当如何应对,那臣便斗胆,反问陛下一言。”
“——这十天的时间,我汉家,能有何应对?”
“——这十天时间,够长安朝堂做什么,够陛下做什么呢???”
···
静。
又一次的沉寂。
十天时间,能做什么?
能怎么应对?
就这一句话,便让整个宣室殿内的几十颗脑袋,都无一例外的深深低了下去。
除了仍倔强的抬着头,直勾勾看向周亚夫的刘胜,以及毫无畏惧的和刘胜对上目光的周亚夫,整个宣室殿内,便再也见不到第三个抬着头的人。
——不够。
——根本不够。
十天时间,根本不够长安朝堂,做出任何有效的应对。
甚至可以说,无论长安朝堂做出怎样的决定,最终,都只能得到一个‘匈奴人逍遥而去,留下北地一片狼藉’的结果。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似乎长安朝堂做出的所有应对,都不过是在白费钱粮物资······
“皇祖母,也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吗······”
“是因为知道这样的结果,才给了朕‘怎么做都可以’的决定权吗······”
“皇祖母知道朕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才允许朕做出任何决定······”
“因为朕,根本做不出决定······”
直到这一刻,刘胜才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
或者应该说:直到这一刻,刘胜才将那个被自己下意识遗忘的可能性,重新拉回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深深凝望向周亚夫目光深处,看到的,却尽是笃定和坚决;
将目光移向殿内,也只见一个个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人物’,此刻却无一例外的满怀着羞愧、愤恨,却只能落寞的低下头去······
“朕意。”
“即发飞狐都尉部出飞狐迳,赴援北地四郡。”
“燕、代、赵三国各发郡国兵,星夜驰远,以速解雁门、北地、代、上四郡之困。”
“——战之首重:驱胡北离。”
“至于少府,不再准备战争所需要的军械,而从府库调拨战后重建的物资。”
“丞相府征发刑徒,暂定于春三月开拔,往北地四郡重建。”
“其余诸般杂务,日后再议。”
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多少力气,下了多大的决心,刘胜才终于平复下心情;
如是下达过指令,待殿内众人面面相窥一番,又各自躬身领命,稚嫩的天子便勐地从榻上站起身,似是愤然而去,又像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宣室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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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刘胜至死难忘。
但难忘的,绝不是周亚夫的坚持,亦或是朝堂上下的束手无策。
刘胜忘不掉的,是那份直指自己灵魂深处的屈辱;
以及再遭受屈辱之后,只能强迫自己含恨吞下这份屈辱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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