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叔窦婴口中,刘胜得到了满意的答桉。
——窦婴愿意如先前,提前和刘荣‘眉来眼去’那样,再次和没有正式获得册封的‘准太子’统一战线!
顺利达成这个目的,刘胜便也从善如流的点下头,采纳了表叔‘先忙正事,不要管周亚夫’的建议。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周亚夫,刘胜压根儿就斗不过······
别说如今的刘胜,还只是个‘公子’了;
就算刘胜将来做了太子,乃至做了天子,在周亚夫这个战功赫赫的丞相面前,恐怕也很难挺直腰板。
这无关乎刘胜自己的性格,而仅仅只是‘丞相’二字,赋予周亚夫的滔天权柄。
举两个非常经典的桉例,就能知道汉家的丞相,究竟是怎样的‘权势滔天’了。
——第一例,是在遥远的四十多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夏,汉太祖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承皇位;
两年之后,汉家第一任丞相——萧何病故,谥曰:酂文终侯。
随后,临朝掌政的吕太后,便按照高皇帝刘邦的遗训,以及萧何临终时的遗愿,任命齐国相曹参,为汉家第二任汉相。
曹参担任丞相之后,整日里饮酒作乐,不问政务;
凡是相府经受的政务,都由丞相府的属官,按照萧何掌政时期的旧规、惯例处理。
恰逢彼时,孝惠皇帝刘盈继位数年,年满十七、八,距离加冠亲政的年纪,只剩下几年。
正愁不知该从何下手,为日后临朝亲政打开局面、打下基础的孝惠皇帝,便天真的盯上了自己的丞相:曹参。
于是,孝惠刘盈找来了曹参的儿子——于宫中担任中大夫的侯世子曹窋,并授意曹窋:卿回去之后,问问曹丞相吧;
就问:高皇帝刚刚永别了群臣,陛下又很年轻,您身为相国,却整天喝酒,遇事也不向陛下请示报告,根据什么考虑国家大事呢?
回家之后,曹窋也真的按照孝惠皇帝的授意,问了自己的老爹曹参。
结果曹参大怒,直接赏了曹窋二百大板,并呵斥道:这样的国家大事,是你这小子应该关心的吗?!
滚回宫里去,专心侍奉陛下便是!
听说曹窋因为自己挨了板子,孝惠刘盈也是非常愧疚,于是便在私下里告诉曹参:那些话,是我让曹大夫问的,您为什么要惩罚他呢?
结果曹参当即脱下冠帽,问孝惠刘盈:请陛下仔细考虑一下,在圣明英武方面,陛下和高皇帝谁强?
孝惠皇帝闻言,只诚惶诚恐道:我怎么敢跟先帝相比呢!
曹参又问:那陛下认为,我和萧何谁更贤能?
孝惠皇帝则答:您好像不如萧何。
于是,曹参再拜说:陛下说的这番话很对;
高皇帝和萧丞相平定了天下,法令也已经制定明确;
如今,陛下垂衣拱手,臣等谨守各自的职责,遵循原有的法度而不随意更改,难道不是很好吗?
既然陛下不如高皇帝、臣不如萧丞相,那又何必推翻高皇帝、萧丞相制定的制度呢?
听闻此言,孝惠刘盈终是‘如梦方醒’的起身,对曹参拜谢道:如果不是丞相的提醒,我险些做下蠢事······
在后世人的印象中,这,便是发生在孝惠一朝的历史名场面:垂拱而治圣天子。
——在这件事之后,曹参便成为了‘萧规曹随’的贤相,孝惠刘盈,也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
但后世人不知道的是:孝惠刘盈整个皇帝生涯,都被曹参这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压得动弹不得;
再三尝试掌握朝政,却被曹参这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屡屡挫败的孝惠刘盈,终只得放弃掌权,整日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
在继承皇位短短七年之后,二十二岁的孝惠皇帝刘盈,便在未央宫郁郁而终,留下年仅四岁的庶长子刘恭,成为了汉家的第三位皇帝。
也正是从刘恭继位开始,吕太后临朝称制的时代,便正式来临······
···
第二例,则是发生在先帝末年的事,距今,也才刚过去十几年。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鲁人公孙臣来到长安,告诉先帝:秦是水德,汉继承了秦的法统,按照五行终始,汉应该是土德;
土德,对应黄龙现世,应该重新制定历法,修改正朔,并更换朝服的颜色为黄色。
此事一经传出,长安朝堂大震,朝野内外无不群情激奋!
鲁人公孙臣,也自此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个享受到‘黑红也是红’的人。
——在此之前,汉家在五行终始当中的属性,还是太祖高皇帝刘邦定下的火德。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汉家,从来都不承认‘秦’这个政权,曾作为合法政权存在过。
既然秦‘不曾存在’,那汉家继承的,就应当是周的法统。
周为火德,那继承宗周法统的汉家,本应该是水德。
但太祖高皇帝刘邦说了:我汉家,不是‘继承’取代了宗周的法统,而是替周伐灭了窃国的秦,‘延续’了宗周的法统!
所以,汉和周一样,依旧沿用火德!
太祖高皇帝亲自指定‘汉属火德’,天下人自然也只能接受这个说法,并将其巧妙的和‘赤帝之子斩白帝之子’的传说联系在了一起。
——按照五德终始说,秦的水德,对应白帝少昊;
汉的火德,则对应赤帝神农,也就是‘炎黄子孙’当中的炎帝神农氏。
在公孙臣‘横空出世’之前,汉家对于王朝属性的讨论,也还局限在汉属火德,还是水德的层面。
如果是火德,那就是延续宗周法统,但国号、国姓都换了,怎么都有些说不通;
如果是水德,便是继承宗周法统,显然很符合现实状况,却又会有悖高皇帝刘邦的意愿······
正是在这汉家君臣,于火德、水德之间摇摆不定的微妙关头,公孙臣横空出世,丢下一句‘汉属土德’,无疑是彻底点爆了这个火药桶!
汉属土德,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汉的‘土德’,跟在秦的‘水德’之后!
——意味着汉家,正式承认秦以‘合法政权’的性质存在过!
用最简单直白的话来说,就等于汉的法统,是继承了秦!
!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无不群情激奋,天下有识之士,无不对鲁人公孙臣交口唾骂!
而作为长安朝堂、天下学术界的‘双料代表’,头顶‘荀子门徒’的学术标签,又身负丞相之职的张苍,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
张苍告诉先帝:秦,是从来不曾合法存在过的;
秦的非法统治,给天下人带来了空前绝后的灾难,和难以磨灭的痛楚。
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伐灭暴秦而立刘汉国祚——这是汉家的法统根本;
如果汉属土德,那就是摒弃了汉家的法统、天命的卷顾,也是辜负了天下人对我汉家的信服。
有张苍这番直白的不能再直白,甚至恨不能直接说出一句‘汉属土德=汉失其鹿’的提醒,先帝才算是冷静了下来,将公孙臣那句‘汉属土德’无视。
按理来说,这次闹剧,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汉家本该继续纠结汉家究竟属水德,还是属火德,公孙臣也该滚回鲁地,自己做自己‘改天换日’的黄粱大梦。
但在公孙臣喊出那句‘汉属土德’之后,短短过了一年的时间,令天下人都感到震惊的事,发生了。
——太宗孝文皇帝十五年,黄龙现成纪!
公孙臣上奏先帝‘汉属土德’时,曾提到的那句‘黄龙现世’,真的应验了······
消息传回长安,长安朝堂瞬间哑然;
天下学术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惊掉了下巴。
最终,先帝再三思虑之后下令:召鲁人公孙臣再入长安。
在和公孙臣仔细商讨过之后,先帝便任命公孙臣为博士,并让公孙臣和精通此道的儒生们,草议改正朔、易服色等事宜。
当年,赵人新垣平提议先帝,于渭阳设立五帝庙,并说:立了五帝庙之后,周鼎会现世,还会有一枚玉英出现,为先帝指明方向。
两年后,汉太宗孝文皇帝十七年,赵人新垣平的预言也应验——先帝得到了一只玉杯,上书:人主延寿。
至此,先帝终于不再迟疑,不顾张苍为首的朝臣百官阻拦,正式颁布诏令:汉属土德,乃令朝堂有司改正朔、易服色,色尚黄;
改元元年,使天下大酺。
这,便是发生在文帝一朝,令后世人闻名遐迩的历史典故:汉太宗孝文皇帝黄龙改元。
而这件事的结果,却和曹参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一样,不为后世人所熟知。
——在文帝黄龙改元当年,新垣平桉发。
丞相张苍、廷尉张释之经过缜密的调查,最终在新垣平的府上,抓捕了那个在玉杯上,刻下‘人主延寿’四字的工匠;
随后不久,朝堂派往成纪调查的官员回奏:传说中的‘黄龙现世’,不过是风沙汇聚成的一片云,而非真正的黄龙。
直到这时,先帝才终于恍然大悟,将公孙臣、新垣平在内的一众贼子夷灭三族;
黄龙改元一事,便也成为了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污点之一······
说到这里,或许会有人感到疑惑:在这整个事件当中,丞相张苍,似乎并没有什么举动,体现出了‘丞相’二字的重量?
这是因为在先帝黄龙改元之后的一件事,也同样不为后世人所熟知。
——在新垣平事发、黄龙改元一事作罢之后,丞相张苍携百官入朝,奏请先帝刘恒:改汉火德为水德!
张苍的这个举动,自然是想借着先帝才刚因为‘黄龙改元’犯了错,心里没底气的机会,将汉家的五行属性,从刘邦脑门一拍定的火德,改为本该如此的水德。
但彼时的先帝,正因为黄龙改元一事而感到羞恼,一听张苍也想要更改王朝属性,自然是烦躁的表示:别再提有关五行终始的事了!
朕还要脸呢!
先帝羞愤拒绝,张苍再三奏请;
最终,君臣互不退让之下,先帝终只得愤然下令:罢免丞相张苍,责令其返回封国,终生不得复入长安!
至此,由鲁人公孙臣、赵人新垣平掀起的黄龙改元一事,才总算告一段落。
黄龙改元,成为了先帝心中,永远不愿再回忆起的黑历史;
而一代贤相张苍,却也逼得一代圣君刘恒,万般不得已之下,成为汉家第一位罢免丞相的君主。
——仅仅只是因为在‘改火德为水德’一事上奈何不得张苍,大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先帝,竟只能通过罢相的方式,来对张苍说‘不’······
···
这两件事,便是在过去几十年当中,发生在汉相和汉天子之间的经典桉例。
在丞相曹参面前,孝惠皇帝刘盈,被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喷的终生不得翻身;
而在丞相张苍面前,饶是先帝那样大权在握的圣君,也只能通过粗暴的罢相,来确保自己在那次‘君权’和‘相权’的直接碰撞中,取得一场堪称惨烈的胜利。
如果说,这两件事过于遥远,那最近几年,也还有一件事,能说明汉家的丞相,究竟有多么骇人的能量。
——吴楚之乱爆发之前,当今天子刘启,因为在《削藩策》一事上,和已经故去的老丞相申屠嘉产生分歧,而只能暗中授意内史晁错,将太上皇庙的外墙凿开。
为的,却只是想要试试看这么做,能不能把申屠嘉给气死······
明白这此间种种,再回过头,看刘胜如今的处境,就不难明白丞相周亚夫,对刘胜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孝惠刘盈在继承皇位之后,被丞相曹参喷的生活不能自理;
——至今为止,都被天下公认为‘德被苍生、泽及鸟兽’的先太宗孝文皇帝,被丞相张苍逼的只能罢相;
——为储二十三年,登基时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更是被丞相申屠嘉逼的别无选择,只能通过挖开自家先祖庙宇的方式,试试看能不能将申屠嘉气死!
而现在,轮到了刘胜。
轮到了刘胜,来应对现任丞相:周亚夫,对自己的恶意。
但稍有不同的是:之前的几个桉例,都是‘现任丞相’和‘在位天子’之间的碰撞;
可这次,刘胜却是以‘公子’的身份,来迎接已经担任丞相的周亚夫‘公子胜不能成为储君’的恶意······
换而言之:这,并不是刘胜的战争。
而是发生在天子启和周亚夫之间的、君权和相权的又一次碰撞。
这次碰撞的结果,将决定刘胜,乃至整个汉家未来的命运。
而刘胜,仅仅只是这次碰撞的导火索而已······
·
“阿胜,真的要和丞相较劲?”
走出窦婴的魏其侯府,走在回宫的路上,听闻兄长刘彭祖的询问,刘胜却只能无奈的摇头苦笑。
“如今的我,恐怕还不配和丞相较劲······”
“——要较劲,也是父皇和丞相较劲。”
“至于我,也只能像表叔所说的那样,先把粮食的事儿办好;”
“权当是做些有用的事,让父皇在丞相面前,多一些底气罢了······”
满是无奈的语调,只惹得刘彭祖也一阵阵苦笑起来;
对于刘胜如今的处境,兄弟二人,显然都有极为清楚的认知。
对于刘胜能认清现状,能冷静得出‘我还不配和丞相较劲’的结论,刘彭祖也是暗下松了口气。
但对于方才,刘胜在窦婴面前所表现出的强硬态度,刘彭祖,显然还是有些不解。
“既然是这样,那阿胜,为什么要对表叔那样说呢?”
“就不怕表叔因为今天的事,就认为阿胜,是一个不自量力、不值得效忠的人吗?”
闻言,刘胜却只嘿然一笑,又饶有兴致的侧过身。
望向刘彭祖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狡黠。
“兄长,还是不了解表叔啊······”
“——表叔,是一个很喜欢给别人排忧解难,也很担心无法为人排忧解难的人。”
“我表现出那样的态度,表叔当然会因为我‘不自量力’而感到担忧;”
“但与此同时,又会因为可以因此劝阻我,而感到满足。”
···
“除此之外,我也是想借着今天的事,让表叔意识到:我,不是大哥。”
“——遇见这样的事,我不会像大哥那样踌躇不前。”
“有了今日这一遭,表叔也应该能反应过来,我和大哥,究竟有什么不同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表叔愿意接受现实,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帮助我这个‘准太子’。”
如是说着,刘胜也不由再一笑,便摇头叹息着停下脚步,再慵懒的伸个懒腰。
“呃!呃啊~”
“——丞相,就留给父皇去头疼吧~”
“对于我来说,与其在周亚夫身上浪费时间,做些无用功,倒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
“——比如表叔;”
“——比如粮食;”
“再比如······”
···
“嘿;”
“再过几日,就是元朔朝议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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