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汉正文卷第四百一十八章公安旧人老而不死这件事乍一听可能会有些荒谬,毕竟孙权现在的身份,乃是刘备亲自下诏封拜的大汉太尉。
就算不提这一点,孙权的长子孙登还正在荆州,从这两方面来说,这封信所言及的事都不可信。
不过细细分析的话,这件事倒并非没有可能。
大汉太尉说到底只是个安抚孙权的虚名,这可以暂时安抚住孙权,却绝不可能让他真心臣服于大汉。
毕竟目前江东一地的军政,还牢牢掌握在孙权的手中。
至于质子一事,孙权对孙登当然是看重的,但孙登质于荆州,本质上只是最大程度上保证孙权不会对荆州下手。
可在其他方面,例如与曹魏暗中眉来眼去,例如这封信中所说的暗中勾连南中,谁又能保证孙权不会这么做呢?
天下终究是三分的格局。
这封信乃是雍闿写给黄元的,想来这便是他当初引诱黄元反叛的筹码之一。
而黄元能将这封信时刻带在身边,肯定验证过这封信的可信程度,想着成事以后随时用这封信向雍闿讨要报酬的。
以邓艾的智慧加上有着这封信在手,许多推断很快就在他的内心中出现。
在心中出现那些推断之后,邓艾倒是没有马上对外声张这封信的存在。
他先是将石苞引到一旁,然后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在得到邓艾的嘱咐之后,石苞会意的点点头,而后便带着自己的几名亲卫,骑上骏马快速的朝着北方而去。
石苞的突然离开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见石苞已然远离,邓艾方才召集一些还在打扫战场的将领。
现在黄元的人头就在众人眼前,大部分的叛军也已经弃械投降,可以说黄元之乱基本上已经宣告平定。
当诸位将校聚集至邓艾身前后,他们看向邓艾的眼神都莫名有些敬佩。
在刚刚跟随邓艾北上时,他们心中就觉得黄元叛军大多是乌合之众,应该不难平定。
可再不难平定,黄元的叛军也有五千之众,故而这些将领都以为他们怎么也得耗费一番功夫才能弥平这场叛乱。
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才不过一个月,才交战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出色的完成了这个任务,并且己方的损失并不大。
而能达到这样的战果,不在于汉军骁勇善战,在于的是邓艾的料敌先机,指挥若定。
面对诸将敬佩的目光,邓艾心中颇是受用。
在诸将到来之后,他便下令道:“全军打扫战场之后,即刻向汉嘉郡进发。”
邓艾的命令让众人有些诧异。
按常理来说,在大军刚刚取得一场大胜后,最先做的便是打扫战场。
而在打扫战场之后,主将就应该乖乖领军驻防原地,然后考虑如何写一封漂亮的战报上报朝廷。
特别是对于他们面对的这一场,几乎危及帝都的叛乱来说更是如此。
要是这封战报写的好了,加上那不掺半点水分的战果,一旦刘备龙颜大悦了,那么邓艾可就受益无穷了。
不过邓艾现在想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进军汉嘉郡。
邓艾这么做的原因众人也知道,无非是想尽快安抚汉嘉郡的局势,好让蜀郡不再有受到危险的可能。
只不过邓艾的选择的确与常人很不一样。
但现在可没有人敢违背邓艾的命令,于是在邓艾的命令发出之后,众将齐齐领命退下行事去了。
待众将离开身前之后,邓艾抚摸着胸口处的那封信笺,眼神不断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邓艾在蜀郡平定黄元之乱的当月,一直来自建业的使团进入了交趾郡的龙编县中。
这支建业的使团的正使与副使说起来还是糜旸的老朋友。
孙权派出的正使乃孙桓,而副使正是虞翻。
这二人当初可是公安城的常客呀,特别是孙桓,很长时间就没下来过。
当然由于交趾郡地处实在偏远,故而当年这二人在公安城的“光辉事迹”还未在交趾郡广泛流传。
不然虞翻倒不算太过不能见人,孙桓是决计不敢出现在交趾郡的。
孙桓与虞翻之所以会千里迢迢来到这交趾郡中,可不是孙权将他们二人流放了,他们二人是奉孙权的命令来求见一人的。
这人便是当今交州的无冕之皇——士燮。
士燮,字威彦,苍梧广信人。
士燮年少时拜师名士,后被拜为交趾太守。
士燮先祖本为中原人士,西汉末年为躲避战乱,士燮的先祖带领族人一路南迁至交州定居。
由于士氏在南迁时就是大家族,故而当他们在交州扎根后,很快就在交州当地发展起来,成为整个交州中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士燮成为交趾太守时,正值中央朝廷的权威严重衰退的时期。
在这种情况下士燮一方面为了保土安民,一方面也为了发展家族,他便擅自让族人成为交州其他郡县的长官。
在士燮的安排之下,士燮及他的族人实际控制着交州一半的领土,至于那剩下的一半领土的各级郡县长官,大多也以士燮唯命是从。
可以说在孙权染指交州之前,士燮便是交州的土皇帝。
建安十五年时,孙权派遣步骘为交州刺史,士燮主动率兄弟归附。
后来士燮又将儿子士廞送至东吴为人质,以表对孙权的忠心。
孙权对士燮也是丝毫不吝啬赏赐,各种官职像不要钱的一般都赏赐给了士燮族人。
当孙桓与虞翻进入龙编城之后,孙桓便请求士徽,言明他想亲自见士燮一面。
孙桓身为孙权族子,而孙权作为士燮的主君,按道理来说,孙桓都不应该对士徽请求才是。
毕竟士徽只是士燮的儿子。
但实际情况是在孙桓来交州之前,孙权就对孙桓千叮咛万嘱咐,对待士燮要像对待他一般礼敬。
孙权之所以会如此吩咐孙桓,乃是因为他是士燮的主君不错,但政治天赋点满的他更加知道,在交州士燮拥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威望。
士燮在岭南的威望,不仅不在当年的南越王赵佗之下。
就连在千年之后的越南陈朝,还会因为士燮的威望特地追封他为大王,由此可见士燮在交州的影响力是有多么根深蒂固。
在当世威望便是实力。
孙权深知若士燮支持他,那么交州哪怕没有一位吴军,交州就还是他的。
若士燮不支持他,那么交州纵算有数万吴军,那么也是如石沉大海,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孙桓或许没有孙权那般的政治见识,但他总归是听孙权的话的,故而在与士徽交谈时,语气颇为谦卑。
一旁的虞翻见孙桓没有出幺蛾子,他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来经过那一场磨难之后,孙桓的性子改变了不少。
士徽面对孙桓的请求,一时之间有些诧异。
士燮年事已高,多年前就已经基本上不见外人,这件事孙权是知道的,以往孙权派来的使者也大多与他交接。
他想不通为何孙桓这次会点名要见士燮。
士徽本想回绝孙桓,但他又接着想到孙桓有此请求很可能是孙权授意的,在这番顾虑之下士徽便转念答道:“中郎将稍等。”
说完这句话后,士徽便离开前去寻找士燮了。
当士徽离开之后,虞翻来到孙桓的身旁对他嘱咐道:“中郎将不会忘记太尉的叮嘱吧。”
听到虞翻的提醒,孙桓慎重的点点头。
就算虞翻不提醒,孙桓自己也对此次的出使十分看重。
当年永安会盟之后,孙桓便被刘备放回了江东。
回到江东之后,哪怕因为他的身份,明面上没有人对他有所指摘,但背地里大家说了些什么,他又不是不知道。
“吊楼将军”的耻辱又岂是尊贵的身份,就可以轻易洗涮的?
不过孙桓并没有因为此自暴自弃,反而想着要有朝一日凭借自身的能力来洗刷耻辱。
幸亏的是孙权并没有遗忘了他的“宗室颜渊”。
这也正常,任何人都可能离弃孙桓,唯有孙权不可能,因为他们是宗亲。
出于各种考量,孙权决定让孙桓出使交州,以完成曹魏使者的嘱托。
而在得到孙权交代的使命后,孙桓更是十分珍惜这次机会。
只要慢慢立功,总有洗刷耻辱的那一日。
之所以虞翻会被孙权委任为孙桓的副使,除去虞翻的嘴皮子适合当使者之外。
还因为自公安一战后,自觉同为孙策旧臣的虞翻与孙桓二人,便不自觉地越走越近.
在虞翻提醒孙桓之后没有多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就从两人的身后传来。
听到这沉重的脚步声之后,孙桓与虞翻便当即转身朝着身后看去。
很快的,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者的身影便映入他们的眼帘之中。
这位老者想来便是威震交州半个世纪有余的士燮了。
士燮佝偻着身躯,由于年事已高,哪怕在士徽的搀扶之下,他整个人前进的步伐也十分缓慢。
但就是如此缓慢的行进速度,却让孙桓与虞翻这二人都不敢出言催促半句。
相反的是,几乎就在他们看到士燮的第一时间,孙桓与虞翻便立马弯下身躯,对着士燮行了大礼。
士燮好似没看见孙桓与虞翻对他行礼的动作一般,他自顾自地走着,他的眼神浑浊且没有焦点,就像一位濒死的老人一般。
随着时间慢慢的推移,士燮终于越过孙桓与虞翻的身前,来到堂内的主座上缓缓坐下。
在他坐下之后,老眼昏花的士燮好似才察觉到虞翻与孙桓在向他行礼,他的口中发出一阵口齿不清的声音。
之所以会口齿不清,那是因为现在的士燮,口中的牙齿真的没剩几个了。
今年的他,已然85岁高龄!
将近九十的年纪,放在这嶂疫横行的岭南而言,不能说少有,只能说是离奇。
只不过就算士燮口齿不清,但孙桓与虞翻在仔细辨认之下,还是勉强听清了士燮的话语。
原来是无须多礼四个字。
在听到这四个字后,孙桓与虞翻才齐齐起身,然后又在士燮的手势下入座在士燮的身前。
待入座之后,士燮便好似鼓起全身力气般,对着身前的孙桓问道:“不知公子特意想见老臣,是为了何事呢?“
在刚刚士徽就已经对士燮言明孙桓的特征及他的正使身份。
由于不是第一次听士燮说话了,所以这次孙桓听得清楚了些。
见士燮主动问及自己来意,孙桓当即便将孙权要他转达的意思告诉了士燮。
在说完之后,孙桓便开始观察起士燮的神色。
可惜士燮脸上皱纹实在太多,哪怕他的神色有什么变化,孙桓也难以察觉到。
而士燮在听到孙桓这番见他,竟是要钱粮兵马对付汉军的来意之后,他那浑浊的眼神中悄然间闪过一道异色。
只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对着孙桓问道:“交州刺史是吕公,此等大事该去寻他才是。“
说完后,士燮的脸上还流露出一些温和的笑容,好似他是在教导自家子侄一般。
可孙桓在听完士燮的话后,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士燮口中所说的吕公是吕岱。吕岱于去年接替步骘成为了交州刺史。
可孙桓知道不管是步骘还是吕岱,在士燮活着的时候,都不可能调动交州的兵马钱粮的。
但这种话又不能明说,于是一时之间孙桓只能愣住。
不过好在孙桓身边有着虞翻。
虞翻反应颇快,他马上拱手回士燮道:“士公为交州冠望,冠望即民心,哪有开战之前不先问民心的呢?”
士燮听到虞翻的回答之后,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了些。
可他并没有马上对虞翻的话作出回应。
在好一会儿之后,士燮才堪堪反应过来,他还欠他“主君”的使者一个回答。
于是士燮笑着说道:“明日,自会让使者满意。”
说完后士燮便以自身老弱的理由先行告退,让士徽搀扶着他返回寝室,只留下孙桓与虞翻二人面面相觑。
待士徽搀扶着士燮走出大堂后,士燮的话随即在他耳边响起:
“孙桓涉世未深,不足为患,倒是他身旁的虞翻,值得多加注意。
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不比赵王差吗?
明日你便和他们一同出发,也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能力。”
说完这几句话后,士燮便不再言语,而士徽的脸上已满是喜色。
可是士燮的内心却显得有些沉重。
汉中大胜,水淹七军,公安大胜,襄樊大胜.
大汉难道真要复兴了吗?
可是大汉的法统他背弃过,汉皇的好友满门被他屠戮过,一旦大汉复兴了,那他士氏一族还能有未来吗?
过去的就应该过去,又怎么可以妄想逆天改名呢?
想到这,士燮眼中的浑浊顷刻间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世事的狠厉。
老而不死是为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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