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汉正文卷第三百五十五章该死则死夏日之阳吴懿所理解的政治本质,便是交易。
这是他自小家族长辈便告诉他的道理。
由于从小浸润在这种思想中,所以吴懿成人后的作风无一不展露着这种特点。
而以往他所做的那些各取所需的交易,也都为他带来了不小的利益。
敢于投机、善于交易这种作风不仅是吴懿有,可以说当世绝大多数士族出身的人都有,所以不能以此来论断吴懿是好是坏。
数十年来的作风,已然让吴懿养成一种本能的习惯。
他知道他出手保住邓贤的必要性,但他也知道在今日法邈光明正大抓捕邓贤的情况下,邓贤是一定会受到严惩的。
只是严惩有很多种,纵使放下死罪的邓贤也不一定会死。
关键就在于他能拿出什么样的筹码。
吴懿自认为他目前拿出来的筹码,足以打动坐在他身前的糜旸。
以他的威望,以他的地位,若他以后在梁州对糜旸唯命是从,那么整个梁州中还有谁能掣肘糜旸?
这样的诱惑,想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不动心。
吴懿料的没错,他提出的这个交易成功打动糜旸了。
到了这一步,糜旸才知道今日吴懿求见他,就是要和他做交易的。
糜旸知道吴懿为何要执意保下邓贤的性命。
穿越来当世已有数年,加上有着前身的记忆,糜旸的思想已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或许以后世的观念来看,邓贤犯下死罪是一定要被处死的。
就连吴懿为保住邓贤性命而私下交易也算是一种犯罪,但是就算不提当世亲亲相隐的传统,就说如今的社会体制是封建社会。
在封建社会中,吴懿的行为是再为正常不过的事。
糜旸要想在当世有所作为,他就必须要融入当世,不能再完全以一个现代人的目光来处理事情。
所以糜旸对吴懿的行为是表示理解的,甚至他心中对吴懿提出的筹码也有着心动。
只是在认真思考一番后,糜旸却在吴懿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摇头。
看到糜旸的这副动作,吴懿不禁心急起来。
他不明白糜旸为何拒绝。
以糜旸的身份与权势,他想保住邓贤一命,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而且他并没有要糜旸宽宥邓贤,只要保住他一命即可,吴懿自认为他提出的要求,已经算是很低的了。
再加上他所提出的筹码,糜旸怎么会拒绝他呢?
情急的吴懿想着继续上前说动糜旸。
但他的举动却被糜旸身后的丁封怒目所阻。
见丁封对他怒目而视,吴懿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刚才的行为有些逾矩了。
他连忙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不过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但吴懿心中焦急的心思却一点未少。
情急之下,吴懿脱口而出道:“牧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尽管提出来。”
吴懿现在以为糜旸拒绝他,乃是因为他的筹码不够。
吴懿误解糜旸了。
若说糜旸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完全为了满足个人权欲的话,那么吴懿所提出的筹码一定会让糜旸答应这个交易。
可是糜旸的本心并不是如此。
看着身前的吴懿脸上的焦急之色,糜旸站起身来主动朝着吴懿走去。
糜旸本就比吴懿高一个头,再加上现在是吴懿有求于糜旸。
所以当吴懿看到糜旸朝着他走来时,见糜旸脸上严肃的脸色,吴懿不禁被糜旸身上所展现出的气势所逼退数步。
糜旸察觉到这一点后,及时止住他的脚步,并没有继续朝着吴懿走近。
就这样在整座大殿中,目前梁州中地位最高的两位汉臣,隔着数步互相对望。
对望一会后,糜旸对吴懿问道:“吴公今日所求,我并不奇怪。
若是邓贤犯下其他罪行,我都会考虑吴公的所求,但今日邓贤所犯之罪,至少在我这里就是不赦之罪。”
当糜旸掷地有声的说出“不赦之罪”四个字后,吴懿脸上流露不解之色。
“为何?”
吴懿是真的不理解糜旸的话。
邓贤是犯了军法不错,但以往罪行比邓贤更严重的将领被赦免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既然有先例,糜旸为何就不能做这种事。
面对吴懿的疑惑,糜旸轻笑了一声,他对着吴懿问道:“吴公知道今日城外的大营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糜旸如此问,吴懿更是一头雾水。
糜旸将魏延平定兵乱的事告诉了吴懿。
而吴懿在听完这件事后,脸上的疑惑之色顷刻间转为震惊之色。
吴懿也是带兵的将领,当然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的话,危害有多大。
在吴懿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后,糜旸负手继续对吴懿言道:
“夫军国之弊,以结党相连,坏法乱度为先。
吴公或许以为邓贤所犯之罪行,仅仅是一贪腐之罪,并未害人性命,更未有危害大汉社稷之举,故可求,可赦。
吴公或许还以为人皆向利,故邓贤贪腐行为乃是人之常情。
但是吴公却忽略了一点,贪腐一行,则结党必随,结党一生,则军法纲纪必被置若罔闻。
兵者凶器也,若无纲纪约束,则将来必有大祸发生。
邓贤为汉中军正,却知法犯法,已然罪加一等。
更为重要的是,他参与纵容军中贪腐一事,已然在悄然间动摇着我军根基。
今日大营中数十逆将动乱之事,就是最好的明证。
以我的权力,我可以饶邓贤一命,以我的权力,我亦可以完全赦免邓贤。
凭借我现在的威望,要想堵住悠悠之口,无非寻找一些缘由即可。
但若是我对邓贤有宽宥之举,众人悠悠之口可堵,诸将为祸之心却必会悄然滋生。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日不杀一邓贤,诸将的侥幸之心就会大起,来日就会有更多的邓贤藏在大军中,用我大军的根基来满足他们的私欲。
而大军中的诸将除去军职外,大多还兼有政职,严厉的军法都不怕,来日他们还会怕国法吗?
一旦等贪腐之事盛行梁州的军事、民事中,国将不国,军将不军,我便是梁州的千古罪人。
当日陛下在离开时曾对我告戒过一句话:梁州治乱,在我一人。
我想让梁州大治,并不想梁州生乱,所以邓贤必死。”
将心中的所有想法都对吴懿说完后,糜旸最后直接宣判了邓贤的死刑。
毫无半点转圜余地。
数年以来,糜旸的观念已然与当世人十分相似,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忘记了后世的一切。
以当世人的观念来说,接受吴懿的交易对他是最有利的。
只是有着后世见识的糜旸,他是不会答应与吴懿的这个交易的。
而吴懿在听完糜旸的话后,特别是在知道糜旸坚若磐石的态度后,他最后只能无奈的闭上了眼。
他想起方才对邓贤所做的承诺,他很想履行他的承诺,但现在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更好的筹码他不是没有,只是在糜旸心中,诛杀邓贤一事根本就不是可以用来做交易的事。
这也许便是糜旸与当世的肉食者之间最大的不同。
仰望着身前果决敏锐的梁州牧,吴懿的脸上的失望之色清晰可见。
不过吴懿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他也不是会威胁糜旸的人,感到失望的吴懿有些失神地对糜旸一拜,然后就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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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吴懿转身之际,糜旸却轻声叫住了吴懿。
在被糜旸叫住之后,吴懿停顿住身形。
他本以为糜旸叫住他是想说些安抚他的话,但是糜旸接下来的话却让吴懿惊出了一声冷汗。
“益州士林盛赞吴公高劲,泛爱众,可称仁。”
“只是我若记得没错的话,陛下在听到这句话,曾感慨过:“惜其泛爱”。
还望吴公回府后,能以这句话为戒。”
听到糜旸所说的之后,吴懿的脸上适时浮现惊疑之色。
高劲一词指的是人品德高尚,而糜旸所说的“泛爱众,可称仁”乃是由《论语》中的一句话改变而来。
其中泛爱讲的是博爱,与任何人都亲善友好。
若从字面意思来看,益州士林对吴懿的评价可谓是很高。
但就是这很高的评价,被刘备加上一个惜字,意思可就是完全变了。
泛爱可以理解为博爱,也可以理解为面面俱到,特意广结善缘,毫无坚定立场。
这种性格特征,也可以从吴懿今日所为看出。
明知邓贤犯下的是死罪,却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治资源,而来向糜旸求情。
吴懿的这种性格特征,若放在一般大臣身上,不算得什么大事。
但是吴懿是刘备的外戚,是东州派的领袖人物之一,这两重身份恰恰需要的是坚定的立场。
例如糜旸是刘备的外戚,却与一向心怀鬼胎的益州大臣不对付。
这件事整个大汉都知道,但大汉第一老好人糜竺,从未因此说过糜旸。
还例如法正与李严这两个东州派大臣。
李严倒还好,只是经常有欺辱益州大臣的情况出现。
法正在世时,那可是打着“睚眦必报”的旗号,直接对益州派大臣动刀子的。
但法正与李严的行为,刘备就当不知道一般,反而因为他们这样的行为,对他们越来越信任。
而吴懿呢?
两种身份皆有的他,本该更加坚定立场的他,却跟益州大臣如胶似漆。
甚至当初吴氏能成为刘备的正妻,也是吴懿寻找到益州大臣的协助才成事。
吴懿的这种种行为让他获得巨大利益的同时,也让刘备对他的信任越来越少。
历史上身份地位高于李严,能力并不比李严弱的吴懿,却被刘备安排托孤大臣时视而不见,原因就在这里。
甚至现在的吴懿渐渐被排挤出大汉的核心圈子,也正是这个原因。
不是他能力不佳,是他的态度与立场很让人疑惑。
论对政治的敏锐,吴懿并不比常人低。
以往他只是身在当局中所以不知道这点,但现在有糜旸这个旁观者的点拨,吴懿很快就明白了刘备那四个字的利害之处。
怪不得他为何一直得不到刘备的重用。
在明白这点后,吴懿内心中惊惧不已。
伴君如伴虎,刘备现在对他心存疑虑而不加重用。
但若将来随着刘备内心中疑虑的增加,难保刘备就只是对他不重用。
但吴懿内心惊惧的同时,他也用十分不解的目光看向糜旸。
为何糜旸会告诉他这点?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以他与糜旸之间那敏感的关系,都不应该是糜旸提醒他这点才是。
面对吴懿疑惑的目光,糜旸笑而不语。
他不顾吴懿想知道原因的热切目光,挥了挥手让丁封送吴懿走。
看到糜旸的举动后,丁封立马来到吴懿身前,做出手势请吴懿出去。
看到丁封的手势及他严肃的神色,吴懿不得不在丁封的注视下缓缓退出大殿。
当吴懿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大殿之后,大殿外的吴班见状立马迎上前来。
吴班迎上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吴懿结果。
只是这时吴懿哪有心情回答吴班这个问题,他现在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糜旸告诉他这点的用意。
在不断的思考之下,吴懿联系糜旸入主南郑以来的所作所为,他的脑海中似有一道亮光闪过。
糜旸告诉他这点,算是他对自己的一个补偿,也是他对自己的一个警告。
在明白这点后,吴懿失神地告诉了吴班糜旸的决定。
吴班得知糜旸的决定后,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就是有些愤愤不平。
“兄长已然做出如此付出,他却还拒绝兄长,他简直就是大汉的夏日之阳。”
吴班口中说糜旸是夏日之阳,是在借用一个典故映射糜旸的行事太过霸道,不留情面。
拥有夏日之阳评价的第一个人,正是当初力保晋国霸业不失的春秋名臣赵盾。
当年酆舒向狐射姑询问晋国两代执政大夫,赵衰和赵盾的执政风格如何,狐射姑心中既怨恨又畏惧赵盾,于是便回答说:
“衰,乃冬日之阳;盾,则夏日之阳。冬日则赖其温,夏日则畏其烈也!”
吴班言语中将糜旸比作赵盾,很明显是在表达内心对糜旸的不满。
可是吴懿在听完吴班的话后,他却脸露凝重地对吴班言道:“旸,亦是冬日之阳。”
听到吴懿的这句话后,吴班脸露大大的不解之色。
冬日之阳,赖其温得以生存,吴班觉得糜旸哪点作风当得起这个评价了?
吴班觉得糜旸担不起,吴懿却觉得糜旸担得起。
糜旸方才的那个点拨,对他来说不正是化解寒冷的冬日阳光吗?
而且梁州的上下军民来说,糜旸也是冬日之阳。
他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梁州大治。
数百年来世人对冬日之阳与夏日之阳谁高谁低并无定论,但现在糜旸却是两者皆有,那他以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想到这吴懿望着高挂在天上的太阳,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一会回到府中后,就立马对外宣称我突染恶疾,以后概不见客。”
还在不解中的吴班听到这句话后,他变得更为诧异。
面对吴班诧异的目光,吴懿意有所指地言道:“夏季将近,当避烈日。”
说完这句话后,吴懿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方才糜旸的示好与警告都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以后在梁州境内,糜旸的任何决定,他绝对都不会插手半分。
他惹不起。
但总躲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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