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近在眼前的通体黝黑的虎符,糜旸从坐席上站起身来。
刚才无论是哪位大将上交兵符,糜旸都是坐着静静看着他们的举动。
可是当吴懿上交手中的虎符时,糜旸却主动起身。
这一方面是因为吴懿的身份地位不一般,还因为吴懿手中这块虎符所代表的权力,远远大于其他人上交的兵符。
糜旸伸手从吴懿的手中接过虎符,当虎符落入糜旸的手中时,他只感觉从手中传来一阵冰凉感。
糜旸用手指细细摩擦着手中的虎符,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喜意。
就连在场的糜旸一众心腹,看着糜旸正式将那块代表着汉中大部分兵权的虎符握入手中,他们的脸上也都齐齐浮现笑意。
当然高兴归高兴,糜旸却不会被高兴冲昏了头,从而冷落了还在他身前下拜的吴懿。
虽然从实际的情况来说,吴懿愿意交出他手中的虎符,乃是受到糜旸营造的大势所逼迫的。
但是有些政治规则是要遵守的。
糜旸在吃完主菜后,还必须要清洗好食盘。
糜旸将吴懿的虎符放入怀中后,他在众人面前微倾身子伸出双手将吴懿扶起。
在将吴懿扶起让他平视自己后,糜旸口中对着吴懿称赞道:“夫有国之主,不可谓举国无深谋之臣、阖朝无明义之士。”
“今我梁州的深谋明义之臣士,不正是吴君吗?”
糜旸的这个评价可谓是很高了,等于是直接将吴懿评为国士。
相比于吴懿的付出,糜旸觉得几顶高帽子,他是一点都不吝啬施与的。
而在糜旸当众对吴懿的夸奖之下,场内许多人都对吴懿流露出艳羡之色。
现在的糜旸可不是在世间籍籍无名的人。
以他现在在天下间的威望,他的随便一句评价,都可以让受评的人增长极大的名气。
当世士人出仕,一为名,二为权,虽然吴懿在交出虎符后,手中的权力大大减少。
但糜旸却相对应的在众人面前给吴懿如此高的评价,也算是对吴懿的一种补偿了。
纵算是吴懿在听完糜旸对他的称赞后,尽管他心中还是有着强烈的不甘,但无疑糜旸的这一举动亦让吴懿的内心好受了些。
当然若单单是夸赞,糜旸觉得还不足以表彰吴懿主动交出兵权的行为,至少他也要相应的给一些实权给吴懿。
政治当中,除非是死敌,否则讲究的就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
因此在夸赞完吴懿之后,糜旸当即在众人面前言道:“陈留吴氏,中原望族。
梁州初创,正是百废待行,求贤若渴之时。
今我征拜征北将军为梁州文学从事,执掌一州文学、招揽俊杰之事。”
当糜旸的这番话说出来后,吴懿当先惊讶的抬起头看向糜旸,就连场内的许多人都对糜旸的这个任命有所惊讶。
别驾、治中、主簿,号称州朝三贵,但他们的全称都要加上从事二字。
所以单单从位次来说,文学从事虽不及那三个职位,但也算州朝中十分清贵的职位了。
只不过相比于地位,文学从事一职掌握的权力也并不小。
文学从事顾名思义,便是执掌一州的文化事宜。
而文化在当世,与政治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文学从事处理公务的官署名为学宫,学宫往往是为州郡提供人才的一大重要来源。
可以说若吴懿成为梁州的文学从事,那么他就掌握了一定梁州的人事权。
而且若一个州牧重视本州的文化建设,及本州的文学从事能力不凡的话。
那么该州不仅会渐渐成为文学昌盛的州,甚至还会吸引来许多来自外地的名士学子。
就如当年的荆州一般。
刘表在世时荆州号称养士数万,俊杰无数。
现在在世间令人敬仰的名臣中,无论是曹魏还是大汉,都有很大一部分名臣曾在荆州的学宫中求学过。
由此可见当年荆州学宫之盛。
而当时时任荆州文学从事的宋忠,更是因此成为天下人公认的可以与郑玄齐名的大儒,他的门生更是遍布天下。
既可掌握着一定的人事权,又可以培养门生博得天下清名,文学从事的职位是十分紧要的。
正因为如此,吴懿才会对糜旸征拜他担任文学从事感到惊讶。
糜旸之前的种种行为,都是体现着对他的不信任。
而现在吴懿看糜旸征拜他的神色很是诚恳不似作假,这倒让吴懿感到疑惑起来。
疑惑之下,吴懿并没有马上接受糜旸的征拜。
刚刚被糜旸坑了一次的吴懿,不得不愈发小心应对糜旸的每个举动。
糜旸见吴懿有些迟疑,他顿时笑着对吴懿言道:“我在众人面前征拜吴君,吴君却迟迟不受,可是嫌文学从事一职太低乎?”
当糜旸似是开玩笑的话语传入吴懿的耳中时,立马就将吴懿心中犹疑的情绪给驱散。
糜旸这句话似是在开玩笑,但其实却是在提醒吴懿,他是在众人面前征拜的,无须怀疑他的此番征拜有假。
这是糜旸看出吴懿犹疑的原因后,对他做出的一种提醒。
而政治情商本就不低的吴懿当然听出了糜旸言语中的提醒,所以他在听完糜旸的那句话后,立马对着糜旸一拜道:
“臣领命。”
既然糜旸无其他用意,担任文学从事一职又对他有着利益,吴懿没有理由不接受。
糜旸见吴懿答应他的征拜后,他便笑着亲自虚扶吴懿回到他的原位上。
糜旸的这番作态,在外人看来可是给了吴懿十分深重的礼遇。
而糜旸让吴懿担任文学从事的举动,更让在场的众人觉得糜旸是个宽厚仁义之主。
毕竟刚才吴懿不想交出兵权的迟疑,可是被众人看的清清楚楚的。
在有这种前科之下,糜旸非但不怪罪吴懿,还对他委以重任,这样的行为足可令人称道。
当然让众人更没想到的是,糜旸在吴懿坐在位子上后,他便高站在宴席中间当众宣布道:
“吴君是深明大义的国士,其余诸卿亦是一心为公的忠臣,既是忠臣,怎可不赏?”
“待一会宴席解散之后,我会派人一一前往诸卿府上赏赐金银!”
当糜旸要大发赏赐的命令出来后,在场的众人脸上齐齐浮现喜色。
他们本来以为或许只有吴懿才有恩赏,没想到身份地位远不如吴懿的他们竟然也有。
虽然他们受到的恩赏是金银,但这也已经是让众人感到十分满意了。
于是乎宴席中顷刻间响起热烈的谢恩之声。
那一阵阵热烈的犹如潮水般的谢恩声,将方才宴席中沉重紧张的气氛给一扫而空。
亦让回到位子上坐好的吴懿,无奈地深深的闭上了眼睛。
而在吴懿闭上眼睛后,糜旸下令宴会重新开始。
在糜旸的命令下,宴席中的舞乐再现,场中的气氛很快又变得热闹起来。
甚至由于糜旸大加恩赏的举动,现在宴席中的气氛比方才更加放松,更加让人陶醉。
那弥漫在场中放松、陶醉的气氛,悄然间掩盖住了方才宴席中一场政治夺权事件的真相。
今夜糜旸的杯酒释兵权,是梁州上下团结一致的表现,绝不是一场夺权事件。
哪怕这件事传到成都,刘备等人也会如此以为的。
临近深夜,州牧府中的宴会渐渐散场。
今晚参与这场宴会的梁州上下君臣,都喝了不少酒。
在宴会结束后,众臣子都在随从的搀扶下各自回到了府中。
在众臣子中,因为府邸就在附近,所以吴氏兄弟是最早回到府中的那一批大臣。
可是在回到府中后,吴懿与吴班的脸上的醉意就顷刻间消失不见。
吴班有意识地屏退左右随从,他亲自搀扶着吴懿进入他的寝室中。
等进入寝室中后,吴班再也难掩心中的愤怒,他对着吴懿言道:
“糜子晟也太过胆大妄为了,兄长的兵权是陛下亲授的,他怎么能就此收回?”
听着吴班的怨言吴懿却并没有回应。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应。
见吴懿没有反应,吴班不禁又提高了一些音量鼓噪道:“兄长,我们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既然糜子晟不义,那我们也不能无动于衷。”
看着吴班那副愤怒不已的样子,吴懿微抬眼角看向吴班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吴班看见吴懿终于有所回应,他脸上马上浮现喜色道:“兄长是陛下亲封的征北将军,现在却突然被糜子晟收缴兵权,兄长何不上书陛下言明此事原委?
他是外戚,我等难道不是吗?
有皇后在一旁为我等美言,想来陛下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的。”
当听完吴班的话语后,吴懿见吴班的脸上流露出信心满满的样子,他眼神中却满是失望。
他的这个弟弟论冲锋陷阵是一位好手,但于政治一项上,敏感性却太低了。
吴懿压低声音制止吴班道:“我们是外戚不错,但他却既是外戚,又是宗室。”
吴懿的这句回答,很直接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可是吴班却还是有些不甘,他不禁上前一步对着吴懿问道:“难道你我兄弟,从此就只能埋头于文学之事了吗?”
“兄长难道你忘记当初带领族人,入川时的雄心壮志了吗?”
因为内心中的急切,所以吴班的这两句话语气显得有些急。
而吴班语气中的急切,却点燃了吴懿心中一直在压抑的怒火。
吴懿陡然站起身看着他身前这个不开窍的弟弟,他不禁对他怒斥道:
“纵使我不愿,不忘又如何?
若糜旸强夺兵权,若糜旸夺兵权而无善后,我都有办法扭转局势。
但现在大义、舆情、人心、都站在他那边,你叫我怎么办?
难道让我上书弹劾糜旸有不臣之心吗?
还是让我直接调兵攻击州府,以泄心中之愤?”
吴懿充满怒气的两句反问,让吴班直接呆立在场。
吴懿的话,他根本没有办法反驳。
而且吴懿罕见的发火,亦让他感受到一些惧意。
在对着吴班怒斥后,吴懿心中的憋屈与不甘缓解了些,但他眼神中的无奈之色却愈发浓厚。
怒斥吴班之后,吴懿无力的跌坐在坐席上。
许久之后,他的口中发出一句似是安慰,又似是期待的叹息:
“记住,我们吴氏的机会不在现在。”
“不在现在!”
并非所有的臣子都离开了州牧府,糜旸的一众心腹都被他留下来了。
欢乐过后的宴会是杯盘狼藉的,但是糜旸的一众心腹却丝毫不嫌弃环境的杂乱,他们坐在各自的坐席上等着糜旸的命令。
他们与糜旸之间,摆放着的正是那众多的兵符。
在摇曳的烛火照耀之下,食盘中众多兵符之上正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寒光。
看着触手可及的那众多兵符,糜旸看向法邈,他对着法邈言道:“现兵权已收,文殊要尽快统领州朝属吏,统计出各营士卒的具体数量。
有老弱者尽皆裁汰。”
听到糜旸命令的法邈,立马起身对着他一拜。
收兵权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控制住整个梁州,接下来的裁汰诸军也是重中之重。
因为只有在裁汰诸军后,糜旸才能将精简出的梁州军重新划分编制。
而在完成这一步后,糜旸才算完全掌握住整个梁州。
在法邈领命退下后,在座的吕乂出拜向糜旸进言道:“君侯现今虽兵符在手,然吴懿等将校在汉中积威甚重,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消除的。
而且裁汰诸军势必会引起一部分士卒的不满,因此乂觉得君侯应该早做防备。”
听到吕乂这么说,糜旸缓缓点头。
兵符只是信物,在通常情况下有兵符在手是可以顺利调动大军的。
只是乱世当中有许多时候,兵符的作用并不保险,因为有的统兵大将是可以用个人威望越过兵符调动大军的。
虽说以糜旸现在的威望,可以很大程度上防止这类事件的发生。
但是兵者凶器也,凡事做到万无一失的准备总是没错的。
威望强如魏武帝者,也不是没遇到过军队以下克上的事例。
人心总是难测的。
所以在听到吕乂的这层提醒后,糜旸看向好久不见的吕乂问道:“那季阳觉得该如何防备这一点呢?”
面对糜旸的询问,吕乂拱手答道:“魏延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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