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仁是曹操的从弟,亦是最早跟随曹操的臣子之一。
虽然曹操一直提倡唯才是举,但至少在于军权这方面,曹操最信任的依然还是他的宗亲们。
而在曹姓宗亲中,战功累累又与曹操最亲近的曹仁,无疑是曹军中最负权势的将领。
曹仁现任征南将军,四征四镇将军在曹魏的军制格局中,在曹操的有意提拔之下,无论是地位,还是手中的兵权,已经超越了四方将军。
因为曹仁在军中的地位,所以曹操晕倒之后,曹仁便临机应命暂时成为了十万魏军实际上的统帅。
在过去曹操不能正常理事的数日之中,也正是曹仁暗中在代替曹操发号施令,维持着十万魏军的一切运行。
曹仁跟随曹操三十余年,君臣情谊深厚,而又因为是堂兄弟的关系,所以曹仁与曹操之间的关系,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亲密。
曹仁看着既是他君主,又是他兄长的曹操,如今躺在床榻上,眼见的状态一日差过一日,他心中的滋味难受至极。
但就在曹仁为曹操擦抹完脸庞的时候,躺在软塌上的曹操眼皮动了动,他从口中发出一声轻哼后,而后就慢慢醒转过来。
在曹操醒转过来后,他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曹仁那通红的眼眶。
曹操的苏醒,也令软榻旁的曹仁立马就要呼叫医官。
但他的这个举动却被曹操所阻止。
“子孝,给孤倒点水。”
当曹操干哑的声音传到曹仁耳中时,他脸上浮现了大喜的神色。
过去数日之中,曹操亦有苏醒过。
只是每次苏醒,都又很快昏迷过去。
而如现在一般,能够清楚认出自己,并且用完整的语言表达出一句话的,还是数日来的第一次。
曹操的这个表现,令曹仁以为曹操在慢慢好转了。
他急忙兴奋的起身倒水,却因为蹲伏在软榻旁太久,导致腿脚有些发麻,差点摔倒。
但最后他还是及时稳住了身形,快速得取来了一杯水。
曹仁来到榻前,将曹操从榻上微微扶起,而后小心翼翼得伺候着曹操喝起水来。
喝完水的曹操,感觉喉咙中的干渴感好了很多。
而后恢复了些许精神的曹操,不禁开玩笑道,“当年与孤一起逐虎射豹,与孤一起阵斩敌将的仁弟,竟也会有腿脚不便的一日。”
“子孝,你老咯。”
面对着自家的亲族,曹操一直有着别人难以得到的温情。
而曹操所打趣的便是刚刚曹仁差点摔倒的事。
见曹操如往日一般,都有精神打趣他了,曹仁心中的欢喜之心更盛。
这一切无不在证明着,曹操的病体正在逐渐好转。
曹操看着曹仁那两鬓之间的白发,他想到自己的年纪比曹仁还大,不禁唏嘘道:“仁弟老了,孤也老了幼。”
曹操有些悲凉的语气听得曹仁心中一紧,他知道病中的人最忌心神不悦,因此他开口宽慰曹操道:
“大王乃是天命之人,怎能与臣相比。”
“大王如若不嫌弃臣,臣还想再追随大王征战天下十数年。”
听到曹仁的宽慰,曹操的脸上流露出了笑容,他以手指点向曹仁的额头,犹如少年时他教训曹仁一般。
“你一向秉性忠直,怎的今日也学会用好话哄孤开心了。”
面对着曹操的教训,曹仁脸上浮现不好意思的神色,一如少时。
很难想象,在外人眼中身为天人之将,威望深重不苟言笑的曹仁,竟然还会有这一面。
随后曹操问曹仁道,“仲康呢?”
见曹操问起许褚,曹仁便立即回答道:“吾命仲康值守在外帐,以免有宵小窥测王帐。”
曹操面对曹仁的这个安排,他点了点头。
许褚武力非凡,又生性谨慎,曹仁的安排很恰当。
在问完许褚之后,曹操方才问道:“孤那日昏厥之后,近来大军一切妥当吗?”
其实刚刚曹操从沉睡中醒来后,敏锐的他就发现他依然身处汉水大营的王帐中。
而在他昏厥之后,在如今大军中能代替他指挥大军的唯有曹仁。
现在曹仁却能在他榻前侍奉,这种种一切足以表明,在他神智恍忽的这几日来,十万魏军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危险。
正是因为心中判断出这点,所以他在醒来后看到曹仁眼睛通红之后,不是第一反应询问大军近况,而是先以玩笑的方式来安抚曹仁的情绪。
毕竟曹操知道他的身体,短时间是无法理事的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还需要曹仁为其执掌大军。
而只要安抚了曹仁的情绪,那么这十万大军自然也会安定下来。
现在他问曹仁近来对大军的安排,也只是想趁着现在精神头还在,想着为曹仁查缺补漏而已。
在曹操发出询问之后,曹仁便跪倒在榻前,将他这几日所作的安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夜大王晕厥,臣便命虎豹骑封锁高台不准任何人离开,并且在汉水沿岸加强了防御。”
“后来谏议大夫向吾建议,只要多加注意身处高台之上的臣子即可,因为他们才是完全目睹全程的人。”
“至于高台之下,台阶之上的臣子,他们身处台下又因为在黑夜中,所以不会知晓大王晕厥真相。”
“他们尽皆位分不高,乃是军中中低层臣子。”
“若将他们全部禁锢,不得离开,一则第二日军中士卒若不见这些臣子,难免会心中恐慌。”
“二则若少了他们,吾亦不能顺利指挥全军。”
“后来谏议大夫又建议臣,大王昏厥一事或可隐瞒,然跌倒一事却不易隐瞒。”
“既然如此,吾不如先主动释放出大王酒醉跌倒的流言,如此既可解释当夜之事,又可防止更令人恐慌的流言传出。”
“因此两举,数日来我军并未出现什么大的危机。”
当曹仁说完后,半躺在榻上的曹操脸上浮现感慨之色,他赞叹道:“堵不如疏,虚虚实实,梁道真乃当世奇才也。”
曹仁口中的谏议大夫,曹操口中的梁道,乃是贾逵。
贾逵本名贾衢,字梁道,河东襄陵人。
贾逵初为并州郡吏,迁渑池县令,后拜弘农太守,现任谏议大夫。
在他入仕曹操以来,在军政两方面皆表现出了杰出的才干。
在听完曹仁的所有汇报之后,曹操终于放下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担忧。
他虽病倒,但大局有曹仁,谋划有贾逵等一干文武隽才,足可无忧。
这些英杰才是他魏国能否屹立不倒的关键。
在知道大军已经渐趋稳定之后,曹操问出了他第二个最关心的问题。
“刘备是不是已经到了。”
见曹操问起此事,曹仁沉重的点了点头。
对岸汉军大营中汉中王王旗已经高挂,此事方才已经有人来禀报给曹仁了。
随着曹仁的点头,曹操心中五味杂陈。
在刘备还没到来之前,他一直想着等刘备这个生死大敌到来后,他该如何应对。
可是等刘备到来之日,他却已经病倒了。
想到自己如今的病体,想到此生再难一统,完成年轻时的夙愿,曹操不禁剧烈的咳嗽起来。
曹操的咳嗽令曹仁顿时大惊,他就要连忙去呼喊医官,但曹操却再次止住了他。
曹操将掩在口鼻处的手掌拿下,只见在他的掌心之中已经有着些许腥红。
这一幕令曹仁愈加着急。
曹仁惊急的神色落在曹操眼中,他只是笑了笑,而后澹定的将手中的血液擦在一旁的锦帕上。
他纵有雄心壮志,他纵有惊天韬略,但岁月不饶人,英雄已经迟暮,为之奈何?
他挥手让曹仁上前,来到他的榻上坐下,他有话要对曹仁说。
在曹仁来到榻上后,曹操用无奈,伤感的语气对曹仁言道:
“子孝,为兄恐怕难以痊愈了。”
这时曹操不再以王自称,而是将自己当成了曹仁的兄长。
曹操的这句话刚一说出口,曹仁眼神中已经充满了惊惧,他拼命地摇头道:
“不会的,不会的。”
“兄长我们回邺城吧。”
“回到邺城,弟弟为你找寻天下最好的名医。”
“等兄长养好身体,兄长再亲自南征。”
“到时候,弟弟定为兄长牵马执蹬,为兄长先锋。”
“兄长一生中经历了那么多难关,此次定然也能安然无恙的。”
他的语气中已经带着些许哭声。
曹仁的话,落到曹操耳中,他苍白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些许笑意。
也许他不像刘备那般有着义贯金石的异性兄弟,但他亦有个对他真情实意的宗亲弟弟。
一生杀人无数的他岂是畏死之辈?
只是在死之前,他要将一些事做好。
曹操看着曹仁,对其说道:“吾的身体自己清楚。”
“人固有一死,死不可怕。”
“只是为兄有两忧。”
“一忧是担心无法将这十万大军安然带回中原。”
“当初吾带你们千里跋涉南征,那如今自然也要将你们安然带回中原。”
“现在的刘备,已经不可小觑。”
“一年之中,他连续取得汉中、公安两场大胜,威望已着,士心已服。”
“且彼现在麾下智谋之士无数,梁道虚实之计策或可瞒他一时,但长久之下,难免有被识破的风险。”
“如今我军是该退军,但在退军之前,为了魏国将来吾还得做一件事。”
“趁我近几日身体还有余力,你命梁道为吾修书一封给刘备,就说吾要在这汉水之上,与他一见。”
“只有吾出现在两军面前,我军军心才能稳固,而刘备疑心亦才能消除。”
在听完曹操这么说后,曹仁用担心的目光看向曹操,他关切地问道:“可是兄长的身体?”
面对曹仁的关心,曹操言道,“不碍事。”
“吾身体虽不如以往康健,但只是简单会面,还是并无问题的。”
见曹操如此说,曹仁立马点头领命。
而后曹操伸出手掌拍着曹仁的肩膀,他的语气已经不复刚才的澹然,变得沉重起来。
“子孝,万一吾无法回到邺城,你要记住吾今日所说的话。”
“当今之世,三家分疆,已与春秋战国无异。”
“三家之中,我曹家最强,而经公安一战后,江东孙氏已然最弱。”
“虽经汉中失利,然论地域之富,论兵力之众,论人才之量,我曹家依然冠绝天下。”
“只是因为连年征战,中原元气未复,故我曹家的国力不能全力发挥。”
“而刘备虽然占据荆益两郡,荆益两州地域虽广,但大多为不毛之地。”
“地域虽广刘备而不能尽其力,是以,将来子桓继位之后,你务要提醒他,不要轻易起刀兵。”
“要先专心发展内政,休养生息,储蓄国力。”
“子桓将来只要派遣良将,安心守住关陇、南阳、淮南三处要地,令刘备与孙权不要夺去这三处之地任何一处,那么天下大势依然在曹家。”
“天下富庶之地、人口稠密之地尽在北方。
只要子桓能安心发展十年国力,十年之后,南方若起兵十万,北方或可起兵三十万。
以北方之国力,足以正面击溃任何敌人。”
“而在三处要地之中,务必要守住关陇所在。”
“关陇之地,多良马,亦易出骑卒。”
“刘备与孙权战力所缺者,便是骑军。”
“若无骑军,北方多平原,南方之兵在北方就无法驰骋。”
“不足为患。”
“切记,切记!”
曹操说完后,又重重的拍了几下曹仁的肩膀,而后最后郑重嘱咐道:“一定要守护好,吾打下的基业!”
曹操犹如遗言般的嘱托,令曹仁眼中的泪珠开始不受控制的掉落下来。
他来到榻下,对着榻上的曹操不停叩首,口中郑重承诺道:“臣谨记,臣谨记!”
见曹仁已经完全放心的记下了他的话,曹操的脸上方才有放松之感。
来日之事谁也不能预料,他今日只是为魏国的将来未雨绸缪而已。
他于榻上挥挥手对着曹仁说道:“去吧,去吧。”
曹仁领命,就要起身离去。
可就是这时曹操突然言道,“令梁道在信中言明,吾亦要见糜旸。”
听到这句话的曹仁身形一顿,但他很快领命而去。
虽然他不知道曹操为何想见最近那个声名鹊起的糜旸,但只要是曹操的命令,他都会忠实的执行。
在曹仁离去后,曹操坐在榻上回忆着往昔,他嘴里喃喃自语着: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当年他起兵时,为的便是天下重归一统,当初许多人以此诗句来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嘲笑他的人,已经尽皆化作黄土。
随着口中的不停呢喃,曹操的眼神已经渐渐坚定。
既然这一代无法一统,那就将志向传给下一代,就看最后三家,谁会胜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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