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高澄各项命令发布,众人纷纷行动起来。
京畿军将领们陆续回归军营待命,等待明日随他北上。
许多出征该有的准备,其实四天前就已经在做了,如今负责调集剩余物资的户部有条不紊,也就是小高王持身守正,否则崔季舒还能有闲工夫为他物色美妇。
而将以偏师出塞万里的高季式在家中受诏时,也并未有过半点迟疑。
其中凶险他并非不知,但出塞万里又如何,想他16岁初上战场,于韩陵之战就敢领了七名骑兵追击从容而退的尔朱兆数万大军,甚至追得太急、太深,都跟尔朱兆打过照面才回来。
17岁在襄阳城外,也敢以五百骑于溃军之际反冲陈庆之两万大军,给高澄留下重整阵型的时间。
这辈子活了34年,除了高澄不许他喝酒,他就没带怕过。
传旨之人让高季式赶快入宫面圣,显然高澄还有些话要当面与高季式说,至少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时值黄昏,明光殿偏殿,光线稍显昏暗。
高季式一进门,高澄便屏退了众宫人。
他毫不顾忌形象的坐在殿内御阶上,招手让高季式与他同阶而坐,而后语重心长道:
“子通,你我自幼相交,彼此相知,以你的性情,我便也不说什么若不愿,再临阵换将之言,传旨之人应该为我带了话,此番出塞,以杀戮突厥牧民、妇孺为主,牛羊等牲畜带不走的,亦尽数屠宰丢弃,不可留之于敌。
“但我还有一言要相告,若情势危急,无论是否马踏金山,你都可弃军而走,学陈庆之剃发化作僧人而归,对付突厥人固然重要,却不可使我失了你。
“这世上,过去能与我交心之人不多,当上了这劳什子皇帝,就更难找到这样的人,子通定要牢记,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
高澄没有自称朕,他不是在以北齐天子的身份与高季式说话,而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若是别的人听到这一番叮嘱,定是痛哭谢恩,但高季式只是平静地点头应是,又转而胸有成竹道:
“子惠且放心,我定会凯旋而归,为你传回捷报。”
在过往这些年,见到了高澄做过的太多让他感动的事情,他从未怀疑过两人之间的情谊,哪怕对方成了天子,这对高季式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渤海王世子,还是齐王,或者是如今的天子,无论身份怎么改变,套用陈元康的口头禅,高季式心中只有高澄这一颗太阳。
高澄已经有三年没被人称呼过表字,高季式这一句子惠简直叫进了他的心里。
皇帝注定是孤独的,他不可能真的去以朋友的身份与大臣相处,天子需要有自己的威严,否则会遭轻慢。
更何况哪有真正的朋友,在相处时需要时时谨慎小心,唯恐惹他不快,女朋友都不带这么难伺候。
今日高澄以老友身份与高季式相处,只是想到他将出塞远征,以及两人多年来的情谊,心情实在惆怅。
两人坐在御阶上说了许多年少时的趣事,直到有宫人通报,永昌郡王高敖曹正在宫外请求面圣。
高澄闻言,朝高季式笑道:
“永昌王这消息也够快的。”
高季式摇头苦笑:
“想来今天要回军营待命,便去我府上道别,从家人处听说了我要出塞的事。”
两人都知道高敖曹此来肯定是想要以己代之,请求高澄让他替高季式扛下这份险差。
高澄无奈感慨道:
“有这般顾念阿弟的兄长,只怕我那些弟弟们听说了这事后,要嫉妒地发狂,懊恼为何兄长不是高敖曹。”
高敖曹名高昂,字敖曹,因此与高季式直呼高敖曹并不算无礼。
高季式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这话确实不好接,只能说每个人展现自己友爱兄弟的方式不同吧,高敖曹是什么都要想着高季式,而高澄则是:权势、寡妇,我的!我的!全都是我的!
高澄一面派人去将高敖曹领进宫来,一面又朝高季式问道:
“子通以为他会以何言阻你出塞?”
高季式想了想,不确定地道:
“许是才能不足?”
高澄却摇头道:
“他素来爱你,又怎会在我面前以才能轻贱于你,当是以年轻为说辞。”
高季式觉得高澄前半句很有道理,但后半句就有点扯了,自己都三十四了,怎么可能再拿所谓年轻说事。
高敖曹进门的时候,高澄已经坐回御榻,高季式也挺直了腰身站在御阶下。
一番礼节后,高敖曹便言真意切的请求道:
“陛下,末将以为子通年轻,不足以受此重任,还请让末将代为西行。”
高澄闻言与高季式对望一眼,眼神中毫不掩饰其自得之意:看吧,我就说是这样吧。
至于高澄为何能猜到,就高敖曹那脑子,全给练成了肌肉,你还能指望他想到什么别的说辞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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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既然如此...”
洛阳宫城大得很,当高敖曹走进偏殿前,高澄与高季式早就约定好了,若高澄猜准了,则由高季式劝说,若猜错了,则由高澄自己把高敖曹劝回去。
此时高澄装模作样要同意,高季式立马站出来激动道:
“陛下!诏书已下,再无更改,若临阵变将,世人又如何看待陛下、看待微臣,还请陛下三思!”
高敖曹担心高季式,但高季式又怎么愿意自小宠溺自己的三哥代为犯险。
然而高敖曹却不放弃,继续坚持道:
“臣追随陛下近二十年,常为先锋大将,骑兵奔袭之道了然于胸,还请以臣代之!”
高季式原以为高敖曹自己是个爱名的,否则也不会在在战场上打华盖,必然也会爱惜他的名声。
只是这位好哥哥固然爱惜弟弟名声,但更爱惜他的性命。
高季式急了,吐口而出道:
“陛下!永昌王年近五旬,气力已衰,恐怕难以远行,臣正当壮年,更合此事!”
此话一出,高澄、高敖曹都是瞠目结舌。
高澄心道:好家伙,你这都敢说的吗?
果然,高敖曹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没错,自己已经49了,力气、体能都不复鼎盛时期,但如今军中能与他在马上斗个旗鼓相当的,还是只有一个彭乐,怎么在你高季式嘴里,我就跟窦泰一般要半隐退守家了。
只见明光殿上,一片鸡飞狗跳,高敖曹追着高季式打,高季式打不过他,也不敢还手,只得四处逃,高澄也不阻拦,就坐在上头看乐子,此前早已被重新唤进殿内的宫人纷纷躲散。
把高季式打了一顿,高敖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廉颇虽老,尚能饭。
出了气,他也没再坚持要换将,倒不是真的恼怒了高季式。
自己的心头好,言语冒犯两句而已,就像你大病初愈,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女朋友欲言又止,问你还行不行,嘴都酸了,要不今天就算了。你也不可能真的往心里去。
主要还是看到了高季式的决心,是呀,看着长大的弟弟如今也34岁了,早就不再是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了。
送走了高家兄弟,高澄又命人唤来秃突佳,虽然决心明日即启程北上,但是该有的一些事还是要走一遍流程,必须得是柔然请求出兵。
秃突佳再次入宫的时候,高澄已经没了先前看热闹的兴奋劲,反而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这让秃突佳也摸不着头脑:究竟是我死了兄长,还是他死了兄长?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悲伤。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与大齐天子曾经义结金兰,自己兄长可不就是他的兄长么,况且还是亡妻之父,又有孙女婿的身份,三倍痛苦,这般悲伤也属正常。
‘唉!自己这个义弟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这般想着,秃突佳抹了眼角的泪水,恭敬向高澄见礼。
“义兄且免礼。”
高澄右手虚抬,继而伤感道:
“闻听噩耗,得知可汗身死,朕如丧肝胆,以致于当堂昏厥,惹义兄见笑了。”
“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莫要因悲伤废事,漠北柔然部民正日夜祈盼王师北上,还请陛下发兵相救。”
才抹干泪的秃突佳一想到漠北同族们可能的命运,又忍不住哭求道。
此前在明光殿磕破的脑袋已经包扎好了,他还为高澄带来了郁久闾叱地连的一封信,同样是请求高澄发兵。
郁久闾叱地连如今十二岁了,与其姑母蠕蠕公主不同,她才来了洛阳两年,不仅学会了汉话,更能写不少汉字,虽然字迹跟个蚯引爬似的。
当然,高澄也不会笑她,毕竟自己的字也丑,能够放开心怀主动学习、融入中原文化,郁久闾叱地连就已经很让高澄满意了。
看过之后将信小心收好,高澄为难道:
“朕有心出兵,但却是中原皇帝,怎能做可汗的事。”
秃突佳急道:
“陛下就是我们柔然人的可汗。”
高澄脸色一变,训斥道:
“朕一汉人,如何能做柔然可汗,况且头兵可汗虽死,汗位仍有翁丈承袭,朕又怎会觊觎!”
秃突佳想到了入宫前,在路上遇见陈元康,听他无意间提起过高澄曾以天可汗来勉励高欢,赶紧伏地激动道:
“陛下是柔然人、汉人、鲜卑人,普天之下,万族共同的可汗,天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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