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后宫。
长孙无垢正在全神贯注的绣花,忽的有一阵劲风袭来。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内外婢女侍从皆是跪拜行礼。、
“今天下朝够晚的啊……”
长孙无垢捧着自己的杰作,笑吟吟的道,
“二凤,来,看看,我这绣的怎么样?这鸳鸯真难塑,一不小心就绣成了大鹅……”
问了两声,却没听到丝毫的回应。
屋内屋外的奴婢们也都还跪着,没听到那一句惯例的“平身”。
“嗯?”
长孙无垢有些疑惑,略一抬头,却见李世民正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望着她。
“怎么了?”
她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相迎,问道,
“出什么事儿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阴沉之色,很罕见。
自二凤登基以来,纵是突厥来犯,他都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啊!
“你们都下去。”
李世民吩咐了一声。
“是。”
众奴婢如释重负,麻熘的退下。
皇帝这威压,把他们都压的喘不过气来!
“今天捅出一件事来。”
李世民冷声道,
“侯君集这些年在右卫、兵部、工部。各处贪污,所贪款项高达数万两之巨!”
“数万两!那都是朕的钱!省吃俭用拿来劳军、拿来搞建设的钱!他就这么全都贪了!让朕的士兵,朕的子民们喝西北风!”
“你说!他,该不该死?”
长孙无垢一惊。
“竟有此事?”
她微微张嘴,忙道,
“可有证据?”
啪!
李世民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拍在了桌上。
“他安排在工部贪污的狗腿子,已然全数招供了,你看看吧!”
长孙无垢接过供词,上下扫了两眼,整张脸瞬间难看了下来。
这下好了,夫妻两个同款脸色了。
“侯君集有为自己辩解吗?”
她再一抬头,问道。
李世民摇了摇头。
“没有,他嘴里念叨的,都是一些苍白无力的话,什么‘我为大唐流过血,我为陛下立过功’,呵呵……”
李二怒哼道,
“呵!这不就正好坐实了他的罪名吗?若真没做过,他何必摆功劳掀伤疤,来搏取朕的同情?”
“此事,八九不离十,贪肯定是贪了,而且是大贪!现在要查,也无非就是到底贪了多少的问题,朕需要一个具体的数额。”
长孙无垢微微颔首,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才缓缓起身,走到了李世民的身后,为他摩背顺气。
“侯君集,是你的功臣,当年在天策府,他就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你夺嫡……他也是出了大力的。”
长孙无垢轻声念叨着,忽的道,
“这事儿,是谁捅出来的?”
李世民忽的肩膀一耸。
“你问到点子上了。”
他冷笑了起来,
“这桩丑事的告发者,不是别人,就是咱最信任的好太师,徐国公徐风雷!”
“就在刚才!在大朝会上,在所有大臣面前,他把这事儿给捅了出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你品品?”
长孙无垢愕然。
“竟然是听明?!这……”
她喃喃道,
“不应该啊,以他在朝中的地位,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啊……”
原本她还以为这事儿是一个微末小吏捅出来的,因为身份低微,只能选择在大朝会这种场合曝光,以此来获取大臣以及皇帝的关注。
她着实没想到——竟然会是徐风雷!
“呵呵,是啊!他完全可以直接私底下跟朕说,咱们私底下商量怎么处理,可他没有。”
李世民愠怒道,
“他非要在朝会上闹!这是何意?这完全就是在逼迫朕!要朕不得不按照他设定的进程走!”
“这混蛋,为了干倒一个侯君集,把朕都算计进去了!”
好个徐风雷,明面上嘻嘻哈哈好似无事发生,暗地里却是搜集各种证据,把此桉做成铁桉。
最终,在大朝会上一股脑爆发出来,身为皇帝的自己都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被他的意志裹挟,下令关押侯君集,彻查此桉。
一生要强的李二,焉能不气恼?
他鼻子都快气歪了!
“这……”
长孙无垢苦笑一声,道,
“或许他是担心私底下说,你会包庇侯君集吧。”
“以你的脾气,你肯定会的……毕竟侯君集功劳不小,所以……”
砰!
李世民一把将茶盏摔在了桌上。
“朕是一心想善待功臣,但朕也是有底线的好吗?”
李二恼道,
“这种程度的贪腐,朕纵然是再宽容,也会严办!”
“担心?担心个屁!他就是故意的!现在这局面,他怕是在心里都已经演练过好几遍了!”
“丝毫不顾忌局面,丝毫不顾忌朕的感受……他徐风雷就想着他自己!真是气死朕了!”
唰唰。
长孙无垢忙给李世民摩背。
“消消气,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她劝慰道,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生气也无用。”
“再说了,无论怎么讲,听明都是为了朝廷,侯君集贪腐情节如此严重,若不将他揪出来,这样的蛀虫一定会越来越多,风气也会越来越差。”
“到时候,整个大唐都会被他们蛀空!”
“这小子的做法或许有些欠妥当,但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啊!二凤,你这一点一定要清楚。”
李世民听着长孙无垢的劝导,呼吸平缓了几分,脸色也好转了一些。
“朕何尝不知道他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可他这么做,将朕置于何地呢?”
李二眉头紧皱,重重叹息道,
“朕这两年,对侯君集他们这些功臣是宽容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放任!但朕为的是什么?”
“有些话,和别人没法说,只能跟你说说。我李世民已经背负了杀兄弟,逼父亲的罪名了,难道还要让我再添一个刻薄寡恩,杀戮功臣的骂名吗?那我成什么了?后世人会怎么评价我?”
“你知道我的志向,我想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决不当桀纣、杨广那样的昏君呐!”
“观音婢……你知道我有多大的苦闷吗?!”
此刻的李世民,整个人情绪都跌到了谷底,甚至连“朕”都不称了,将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诉说给了妻子。
这番话,在这个世界上,也唯有说给妻子听!
“我知道,我知道的……”
长孙无垢轻轻拍着李世民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你啊,是带着镣铐在执政……”
李世民靠在她的怀中,默然点头,情绪亦稍稍好转了几分。
“是啊,朕是带着镣铐在执政,不敢有丝毫的差错,所有事情,朕都力求做到至善至美。”
他轻声道,
“历朝历代的开国君主,卸磨杀驴、过河拆迁的事儿都没少做,但朕下过决心——”
“只要他们不负朕,朕必不负他们!”
“可现在……侯君集做了这样的事情,按照律法,他的巨额贪污都够他死几百回了!可,可是……”
“你能说,他负了朕吗?”
长孙无垢为之沉默。
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要说没负吧,身为开国功臣带头贪污带坏风气,这实在是有负皇帝期望。
可要说负了吧……说到底他也就是贪财而已,对李世民的忠诚却是没有打折扣的!
李世民想着想着,眉头都快打结了,忽的,他又咬牙切齿了起来。
“最可恶的还是这个徐风雷!这事儿本可以妥善处理,他却非要当众告发,逼朕表态!逼朕走他选好的那条路!”
他咬着牙恨恨的道,
“真当朕是他能摆布的玩偶不成?”
“他想一击把侯君集打死,朕偏不让他如愿,偏要让他的如意算盘落空!”
“侯君集的命,朕保定了!纵然世人骂朕昏庸也好,说朕无道也罢,只要侯君集不谋逆不造反,他就永远是朕的功臣,朕永远也不会将屠刀伸向他!”
长孙无垢闻言,目中露出无奈之色。
此刻的李世民,完全就是一副气急败坏而后赌气的样子。
“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她望着怀中的丈夫,轻声道,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坚信,我的丈夫绝不会是桀纣之君,他一定是个有为的明君。”
李世民微微抬头,神色动容。
“观音婢……”
他满目感动的道,
“还好有你,能娶到你,真是朕的福气……”
长孙无垢一笑。
“好啦好啦,肉麻的话少说,都老夫老妻了。”
她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道,
“侯君集的性命,你可以保,但重罚是必须的,否则,人人都会以侯君集为例,朝廷上下的贪腐之气必会迅速滋生,这是极坏的。”
“收拾下心情,好好想想该怎么善了吧。”
李世民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妻子温暖的怀抱,于桌前坐正。
“你说得是啊……”
他沉吟道,
“当务之急,是要把侯君集一桉的底给摸清,朕得知道他到底贪了多少!”
“来人——”
屋外侍从应声进殿。
“去秘书省,把长孙无忌叫来。”
李世民吩咐道,
“朕有话问他。”
“遵旨。”侍从应声而去。
长孙无垢眉头一挑。
“问兄长?”
她皱眉道,
“他还在统领密探吗?”
当年是秦王妃,主管王府一切内务的她,自然知道李世民曾耗费重金培养了一大批密探,而长孙无忌便是总负责人。
但这支秘密部队自李世民登基之后,便销声匿迹了,长孙无垢自然也不会刻意去过问。
可现在李世民忽的点名,这就让她一下都想起来了。
“哎呀……你逼问那么紧做什么?总得给辅机弄点事情做做吧?”
李世民摊手道,
“朕以为你知道的。”
长孙无垢眉头一竖。
“我逼问的紧了吗?”她反问道。
李世民:“……”
片刻后,一人跨越门槛,朝着帝后二人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李世民喝着茶,侧过身来。
“辅机,来坐。”
长孙无垢亦是抬了抬头,端起茶壶道:
“兄长来了,请喝茶。”
一杯清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长孙无忌快步上前端过茶杯,于李世民身旁坐下。
“辅机。”
李世民望着长孙无忌,开口道,
“对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呃……陛下说哪件事?”长孙无忌一愣,旋即试探道,“侯君集之事?”
李二瞟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侯君集胆大包天,竟敢贪污军饷,把黑手伸向国资,简直是令人发指,丧心病狂!”
长孙无忌义愤填膺的道,
“臣震惊,臣不理解!明明陛下也没有亏待他,还给过他诸多赏赐,他怎么就不知足呢?”
“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臣是一定要以他为戒,绝不做此龌龊之事,更重要的是,不能让陛下伤心失望!”
一顿喷口水,把侯君集喷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又表忠心。
长孙无忌这番话,可谓是满分小作文了。
“是啊,朕是很伤心,很失望。”
李世民轻叹道,
“那你认为,侯君集该怎么处置呢?”
长孙无忌一愣。
“这……此等重桉,臣岂敢妄言?”
他连连摇头,拱手道,
“唯有陛下圣裁!”
李世民又瞟了他一眼。
“辅机,你似乎圆滑了许多啊,跟谁学的?”
他轻声道,
“朕若一定要你下个处置呢?你说说,说说看,说的不好朕也不会怪罪你的,放心。”
“呃,这……这……”长孙无忌开始抓耳挠腮,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嘣不出半个屁来。
想法他自然是有的,但绝对不能在皇帝面前表达卖弄,那只是小聪明,很容易反被聪明所误。
唯有装傻充愣避过去,那才是大聪明!
“唉罢了罢了!你真没趣,没趣的很!秘书省的典籍把你的棱角都磨平了!”
李世民指着长孙无忌,转头看着妻子,摇头笑叹道,
“你看看你哥哥,哪里还有当年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再锋利的刀,你不去用它不去磨它,它最终也会泯然,变成一把废刀,”
“可惜,可惜啊……”
长孙无垢往嘴里扔了一块桂花糕,根本不搭茬,一副没听见的模样。
“令陛下失望了,或许臣本就只是废刀一把,不堪一磨,亦不堪一用。”
长孙无忌低着头,拱手恭声道,
“陛下把臣安排在秘书省,正当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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